內閣。
張居正的值房。
這些天,他一直在思索兩個問題,第一個關於“小弓測畝”到底該如何杜絕。
雖然他從未在地方執政過。
從翰林院庶吉士做起,到翰林院侍講、翰林院掌院,再到內閣大學士,最後內閣首輔……
這一路像開了掛似的。
但作為一個尊奉“循吏”、討厭“清流”的改革先驅人物,他非常清楚,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都杜絕不了。
官場就是這樣。
那是否要像兒子張靜修建議的那樣,讓外駐錦衣衛來負責監督此事呢?
張居正還沒有想好,在猶豫當中。
畢竟地方上的錦衣衛,本身都存在著天高皇帝遠、與地方官兒沆瀣一氣的諸多問題,尤其是與藩王、郡王那些皇親國戚千絲萬縷。而這次清田大計,像之前的子粒田征稅一樣,皇親國戚、豪強大戶不都是重點考察對象嗎?
另一個問題,關於查禁全國私立書院,堅決遏製講學之風,同時裁汰國家廩膳生員,以及槍頭鳥何心隱是去是留?
學校太多太濫,毫無秩序,已成為國家沉重的負擔,這是不可爭議的事實。現狀急需改變。
……
這天,張居正召開內閣會議。
參會出席的有內閣成員次輔呂調陽,閣臣張四維、馬自強和申時行,還有六科廊言官。
首先就全國私立書院、何心隱的問題展開了討論私立書院要不要查禁?何心隱要不要查辦?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何心隱已經被抓。
其實,幾位閣臣都已經習慣了,每次說是討論,最後拍板做主的只是張居正一個人。
這種會揖,更多流於形式。
但發表意見肯定是需要的,總得對得起自己的職位。但又不是簡單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必須以張居正馬首是瞻。
也就是說,張居正傾向什麽持什麽態度,大家基本上附和什麽。
這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不附和的後果很嚴重。
既會得罪首輔,萬歷皇帝又不會放過你。
尤其是經過“奪情”事後,原吏部尚書張瀚就是因為不附和被趕回家了,而其他強烈諫止“奪情”的官員更是挨了廷杖流徙邊疆,在座幾位更是門清,不敢輕易與首輔唱反調。
張居正的態度,之前其實就已經透露出來了堅決查禁全國書院。
大家心知肚明。
呂調陽老好人一個,雖然是三朝元老,坐在次輔的位置上,但朝廷內外幾乎達成共識這個人就是擺設。
哪怕他素以“廉正無私”而受人尊敬,這點也改變不了。因為在內閣,“一切要聽張先生的”是萬歷皇帝的旨意。
呂調陽都這樣,那其他三位閣臣資歷淺,就更不用說了。
因此,幾個人都琢磨著,說是會揖商議,想必不過是來鞏固加強一下首輔的原本意圖。
“查禁!”
“私立書院為禍至深,一律責令關閉!”
“像何心隱這種毒瘤,誤人子弟,要嚴懲不貸,堅決不留!”
“……”
議論呈一邊倒,沒有人提出查禁之後會有什麽後果。即便有人想到,這個時候也不會說的。
因為說了,沒卵子用。首輔說這麽乾,你說不行,要那麽乾,誰特麽聽你的?
要改變首輔的態度?不存在的。
還是附和安全,又省事。
當今世上,連皇帝陛下都不行,你一個人拜把子算老幾?有且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那就是李太后。
張居正聽完大家的表態,點了點頭,預料之中的事“這麽說,大家都同意查禁全國私立書院?”
“是。
”呂調陽作為代表回答。“好!”張居正心裡有底了。
這件事本來他就已經拿定主意,只是因為與兒子張靜修見過一面談過一次,才讓他猶豫了好多天。
此刻,見幾位閣臣紛紛響應,態度一個比一個堅決,張居正又覺得這份猶豫是多余的。
兒子畢竟還是年輕啊!
改革的事兒,難道比你老子還懂嗎?治理沉屙頑疾,就得用重典。什麽循序漸進?什麽嚴格把關?什麽合並院校?
“既然大家一致同意,那請呂閣老起草一份奏疏,擇日請旨皇上查禁全國私立書……”
“首輔大人。”
張居正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聽內閣一名中書急促地喊道。不過眨眼功夫,他人就進來了,手中拿著一封信。
“首輔大人,湖廣巡撫八百裡加急文書。”
張居正不由得一激靈,湖廣巡撫八百裡加急文書?莫非湖廣出了什麽亂子?
“快!”
張居正著急地一伸手。
拆開文書一看,他臉色陡然一變,武昌城學生發生大暴亂,因為拘捕何心隱一事,巡撫衙門和學政衙門都遭致圍攻,衝突中致使學生兩死十重傷,輕傷不下百十人,巡撫王之垣自己也受傷了,而且形勢還有繼續惡化的可能,王之垣請求上級指示……
張居正思緒飛馳起來,不得不重新跳回兒子張靜修對他說過的那番話。
“元輔,何事?”呂調陽見張居正神情不對,小心問了一句。
“呂閣老,你看看。”張居正將手上的加急文書遞了過去。
呂調陽接過一看,也是大驚失色。這都出鬧出人命了,那還了得?
其實,呂調陽本心是想勸說幾句的,但感覺首輔主意已定,估計說了也是白搭,於是忍住了。
呂調陽接著又將加急文書遞給張四維看,然後馬自強、申時行也都一一過目。
看完,大家都沉默不語。
當然,張居正的沉默有所不同,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兒子張靜修的諫言。 難道老夫的決定與判斷果真不如兒子?兒子似乎看得更準更遠,全國私立書院不能這樣一刀切,何心隱也不能這樣貿然除掉,否則只會引起更大的動亂……
“元輔。”見張居正想得入神,呂調陽喊了一聲,這事兒猶豫不得啊,都出人命了,得盡快作決定。
這個王之垣辦事還算靠譜,沒有刻意隱瞞,壓著不報,事情一發生,他就立即向上請示。
張居正正欲開口。
見五軍都督府大帥朱希孝色急匆匆地跑進來,手中同樣拽著一封加急信“太嶽,太嶽,湖廣出事了。”
只是,他手上的信不是巡撫王之垣所寫,而是外駐錦衣衛指揮使寫給他的。
“朱公,我知道。”
“那你是什麽決定?是要下令湖廣衙門強勢鎮壓嗎?還是先安撫?”朱希孝盡管是成國公朱希忠的弟弟,是大勳朱能的後代,自己又是五軍都督府大帥,但遇大事,他還是首先找張居正商量,也不敢私自做主。
畢竟,萬歷皇帝都不敢私自做主,要聽這位“張先生”的。
所以,朱希孝本該是要直接去覲見萬歷皇帝的,卻選擇先來內閣會見張居正。
因為找萬歷皇帝沒有,最後還是要來找張居正。
張居正才是實際決策者。
反正已經習慣了,也不用繞圈子。
還未等張居正開口,見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又進來了,急匆匆地道“張先生,萬歲爺有旨,請你與幾位閣臣速去東暖閣議事,哦朱大帥也在,剛好一起,免得再跑一趟。”
朱希孝與張居正對了個眼色,確認過眼神看來萬歷皇帝也收到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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