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巡撫王之垣這些天焦頭爛額的,很是上火。
只因真是他派人將何心隱抓了起來。
盡管是秘密逮捕抓的,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內外傳得沸沸揚揚。
王之垣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山東大漢,做事很有幾分魄力。
他出任湖廣巡撫已有幾個年頭了。
也不知是否因為官運亨通,非要給他使個絆子攪動一下,恰恰是他出任湖廣巡撫的這幾年,何心隱一直在湖廣講學。
本來,全國著名的私立書院有幾十座,幾乎都有何心隱的蹤影,可這幾年何心隱就待在湖廣不走。信了個邪!
你說氣不氣人!
好像專門跟他王之垣作對似的。
必須承認,這些年,何心隱名氣之盛,不是沒有原因的。
首先,各地官學,額有定數。大一點的縣學,在籍學生不得超過三十個人,而小一點的縣學,通常只有十人左右。
由於名額太少,導致入官學的門檻兒極高。除了考試嚴格,還有一大堆關於請客送禮、沾親帶故的貓膩難以應付。
在這種情勢下,私立書院應運而生。
這類書院,倒是有點像“有教無類”的聖人教育之方,只要付得起束脩,什麽人都可以進來。
這樣,許多渴望進學讀書,但又沒有門路的平民子弟,便找到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子,紛紛湧進私立書院。
再加上何心隱宣揚的反對三綱五常、人之欲望可引導而不可摧殘、人人皆可成聖等宏觀巨論,與朝廷奉為圭臬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恰如針尖對麥芒。
聽了不禁讓人耳目一新。
尤其是那些無權無勢的平民子弟,臥槽,人人皆可成聖啊!對他們來說,比“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有吸引力。
因此極能博得那幫人的歡心,只要何心隱上台一宣講,遠近的青年士子都蜂擁而至。
粉絲多了,就是搖錢樹啊!
這個道理古今都一樣。
於是,紛紛重金聘請何心隱前來主講。
本來講學也沒什麽,作為朝廷,甚至應該給予鼓勵。
壞在壞在何心隱宣揚的理念與朝廷推崇的學說背道而馳,加上又被不少地方官員利用,利用他來攻擊萬歷新政改革。
首輔張居正自然不喜歡隻鐵公雞,這是其一;
其二,張居正剛好決心整頓學校,要裁汰全國廩膳生員,減少國家的財政負擔。
這樣一來,就將何心隱作為首要目標,以起到“敲山震虎”的警惕效果。
作為湖廣巡撫,王之垣當然清楚首輔的意圖。盡管張居正沒有明確授意要殺何心隱,但王之垣覺得他猜得八九不離十,而且從上次首輔回籍會見的那次看,似乎也隱隱透露了這個信息。這才讓他敢出手緝捕何心隱。
然而,人是偷偷地抓了,卻引發不小的動亂。
大大低估了何心隱的能量。
何心隱是天下青年士子心目中的大偶像,忽然間成為湖廣巡撫的階下囚。一時間,不單閭巷之間駔儈之流就此說長論短,就是青樓酒館衙門值房,都成了最熱門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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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光是議論也好辦,管他們怎麽說?
關鍵,何心隱被抓後,省學的學生們反響極其強烈,不少人摔碎盆子,打破飯碗,踢爛桌子,不肯上課。
這幾天,更是有人將教諭從講台上轟下來。
教諭是按禮部通過的教義授課,學生們卻說他們滿口胡謅出來的全是陳芝麻爛谷子,沒有半分新鮮玩意兒。
種種跡象表明,這恐怕是要出事的節奏。
所以,這些天,王之垣不是接見省學的監正,就是接見湖廣學政大人、或撫台大人……
反正一個個都怕出事兒。
沒想到將何心隱逮捕,竟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這都還沒有把何心隱怎麽滴,就已經鬧得群情洶洶,不僅湖廣的學生們每天鬧事,全國各地亦有不少何心隱的弟子向這裡趕來。若真是將何心隱給殺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
這天,王之垣又接見學政和監正兩位官員。
沒辦法,烈火躥上梁了,沒人敢怠慢,萬一鬧出事來,引發民變啥的,頭上烏紗難保。
王之垣態度倒是比較強硬,畢竟拿人的拘票是他簽發下去的,只是事情鬧得太大,他也不敢不謹慎。
但面對兩位主管教育的官員,他強硬的姿態還是亮明了,擲地有聲地道:“正所謂國有國法,學有學規,先將帶頭鬧事的揪幾個出來張榜訓誡,若再敢亂來,乾脆再抓幾個,同時將他們開除學籍,以儆效尤。依本官之見,處理這種事情,決不能心慈手軟。”
然而,說完後,學政和監正都不敢吱聲,垂著頭,一副死了娘的表情。
“怎麽了?”
“大人,這麽做恐怕不妥。”學政答道,“若人數不多,好辦,關鍵,現在叫囂的不是一個兩個,成千上萬啊,怎麽抓?怎麽除名?而且,如今的廩膳生員,個個都是刺兒頭,法不責眾!萬一鬧起來,誰敢保證不會出事呢?”
“是是,就是,就是。”監正連忙附和。
“那你們說怎麽辦?人已經抓了,難道放了不成?若迫於形勢,就這樣將何心隱給放了,日後那幫刺兒頭不是更加有恃無恐?”王之垣皺著眉頭斥道。
學政和監正又不言聲了。
沉默了會兒,王之垣將音量降低:“那你倆來,持什麽意見?總得有個解決的思路吧?首輔的意圖十分明顯,就是要查封全國私立書院。那咱們,一句話,擒賊先擒王,若要拆廟,先得搬神。何心隱就是最大的廟神。”
學政答道:“這個咱知道,何心隱犯的是學案,擾亂省學之教育體系,確實該抓。可他門下弟子實在眾多, 就怕出事啊!”
王之垣道:“咱為官一任,想做成幾件大事,總得要冒幾分險的嘛。”
就在這時,一名堂役進來匯報道:“大人,洪山書院院長求見。”
不用問,肯定是為何心隱一事而來。
“沒時間。”王之垣有點不耐煩了,氣咻咻地,“告訴他,若是為何心隱求情而來,讓他回去。”
“大人,不妨見見。”學政立即提議道,“洪山書院地位頗高,是湖廣私立書院的主心骨,聽一聽他們院長的意見未嘗不可。”
學政主管一省的教育、科考,俗稱學台,或學院,或學憲,地位僅次於巡撫。他與布政使、按察使不同,嚴格意義上講,他不是地方官,而是由皇帝親自委任,相當於中央特派員或欽差大人。說話是很有分量的。
王之垣一擺手:“那就請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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