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修對這種八卦可不感興趣。
若非大雨不能走,他才不會坐下來偷聽呢。
關鍵,此刻身在武昌城,管他是哪個渾人乾的什麽卵子事兒,與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來到這個世界,決心救父救張家多麽不容易!
自己手上的事兒都做不完,閑下來時還想著享受生活不是,哪有那麽多閑情逸致關心別人?
遠的不說,就說這趟蘄州城之行。
本來只是一心一意恭請李時珍進京,結果半道上被攔下扯出“小弓測畝”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是父親正在推行的“清丈全國田地”政策中的一大隱患。
清丈全國田地,勢在必行。
自明中葉以後,皇親、勳臣、貴戚恃寵挾恩,紛紛奏求田地,皇莊、王莊、貴族莊田風雲而起,加上縉紳地主推波助瀾廣佔田地,從而在全國刮起兼並土地的狂潮。
都知道,土地是封建社會最主要的生產資料,有土才有財,賦自田出,有田即有役。但由於這批人享有優免賦役的恩賜,欽賜土地例不納糧當差,文武官員亦是論品優免,導致國家控制在籍的納糧當差地大大縮水。
據不完全統計,自洪武迄弘治這一百四十年間,天下額田差不多減少了一半,以湖廣、河南、廣東最為嚴重,不是撥給皇親國戚貴族縉紳了,就是被刁民隱瞞不報。
土地兼並、流失(當然是對於國家)的現象日益嚴重。
加上吏治,放大戶,盯小戶。造成大戶前滾錢富得流油,小戶人家力薄難撐舉家逃亡。
賦役不均遍及全國各地。
只有全國田地丈量清楚了,賦稅改革“一條鞭法”才能有效地推行下去。
所以“小弓測畝”急需想出一個解決方案。
可容易嗎?很難啊……
正如余順清所言,政策固然非常好,卻抵不住底下不正兒八經念經的和尚多。
張靜修相信,甚至確信,父親現在還沒預料到“小弓測畝”這個奇葩的現象。
畢竟清丈田地還只是停留在試點階段。
看,隨便來個問題,都不容易解決,哪有閑心聽這幫不認識的人扯淡?
……
朱翊鏐聽得倒是很上心,主要是因為他還小,沒有上過套交過公糧,所以因為懵懂好奇而感興趣。
加上他本來就是一個湊熱鬧的性子,自然聽得津津有味,想著若老張時不時能給解釋一下,那就更過癮了。
可惜,張靜修不搭理他。
問張鯨吧,張鯨半個男人,雖然懂得,但也不知道怎麽解釋。
……
第二桌那人接著說道“知道你口中的渾人,為何會做出如此噱頭的事嗎?”
稍頓了頓,壓低一下嗓門,但因為大家都靜下來,所以仍然聽得十分清楚“他不是本地人,也算一位讀書人,但他是一名山人,是何狂人的弟子……”
聽到這兒,張靜修不由得神情一緊。
何狂人?
難道是何心隱嗎?
何心隱是父親的同窗,泰州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泰州學派,是在王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可謂是心學體系中的一個大分支。
何心隱確實有個外號叫“何狂人”。
只因他鼓吹“凡人皆可成聖”、“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等在當時屬於非常激進的思想學說。
所以,推崇他思想學說的人都稱呼他一聲“何聖人”,而不推崇他思想學說的人稱呼他“何狂人”。
關於何心隱,幾個月前張靜修特意在那封信中提及,勸說並告誡父親不要暗中指示湖廣巡撫暗中緝捕何心隱。因為在張靜修看來,
這屬於學術爭端,不應該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張靜修定了定神,接著往下聽。
“何狂人是武昌洪山書院的主講,但他能量不限於此,他在全國各地都創辦了書院,弟子滿天下。可是,這些書院的弟子隻對陸王心學感興趣,對朝廷奉為圭臬的程朱理學再也沒有興趣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熱衷於科舉考試,隻想著如何標新立異……”
“兄台,請說重點,說重點。”也不知是誰打斷插了一句,或許隻對那個渾人、葷話感興趣。
“兄弟別著急嘛,請聽我慢慢道來,朝廷創辦書院是為國家培植人才,而像何狂人創辦的書院,想的卻是按照他們的意願,調唆青年士子如何與朝廷分庭抗議。如此一來,你們想想,朝廷是不是寧願將何狂人那些山人看作害群之馬?”
“那是自然。”有人立馬兒接道。
“所以,據不確定的消息,朝廷有心拆毀以何狂人為首創辦的這些書院, 朝廷一直盯著何狂人。這樣,時不時地便傳出他被省撫台衙門秘密逮捕的消息,可每次消息似乎都不可靠,也不知是何狂人的能量巨大每次都開溜了,還是朝廷只是警告警告他並未有心抓捕,反正聽說他依然還在辦學講學宣揚新的主張。但因為他弟子滿天下,總有外地弟子誤以為他是不是真被抓進監牢,所以紛紛前來武昌打探,這才有了你口中的那個渾人乾的渾事。”
“哦,明白了,那渾人是故意讓衙門抓進監牢裡,然後去打探何狂人的消息,對嗎?”先頭那人終於明白過來似的。
“對了,就是這樣的。”
“可是,他為何一定要找那樣的噱頭嗎?聽著多渾多離經叛道!”
“嘿嘿,這不正是他們新主張的體現嗎?為何都叫他何狂人?不就是因為他標新立異、異於常人嗎?若思想正常,像我們一樣,逛個窯子悶在肚裡生怕被人知道,那就不叫狂人了。”
“是也!此人大名如雷貫耳,在下也聽說了,可亦有不少人叫他何聖人的!”
“確實,畢竟聖人與狂人,本在一念之間嘛。就像天才與傻子一樣,其實只是一個問題的兩面。”
“……”
“……”
聽話這番議論,張靜修心下已了然,果然猜得沒錯,這些人口中議論的“何狂人”定是何心隱無疑。
這幾年,何心隱確實是在湖廣一帶講學時間較長。
只是……張靜修思緒飛馳,難道決心摧毀私立書院、暗中緝捕何心隱,父親依然在暗中進行著,而並沒有聽自己的諫言?
可父親分明答應過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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