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湖之濱的草廬裡。
李時珍如同泥塑般,手上端著一杯茶,卻沒有送到嘴裡喝,像是被定格住了。
李建元輕輕地走過去。
“爹!”
這一聲呼喊,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本就猶如喉嚨被人捏住,再輕就只能咽回肚子裡。
即便如此。
李時珍還是被嚇到了,身子一顫,手上的茶杯跌落在地。
咣當!碎了。
李建元知道父親遇到了揪心事,平常實在少見父親如同這般神情恍惚的時刻,於是又擔憂地喊了一聲
“爹!”
李時珍緩了緩勁兒,平複一下情緒,然後將剛才與張靜修之間的談話內容,簡單對兒子講了一遍。
聽完,李建元沉默不語。
想著父親畢生的心血全在這裡,書籍尚未修補整理完畢,這個時候如何舍得放下?
可若不答應,那可是當今首輔啊,而且還有皇太后的懿旨……難怪父親如此揪心!
李建元不想干擾父親的思緒,從而影響父親的判斷,所以並未急著表態。
李時珍喃喃地道“小友給你爹跪下了,誠意滿滿;又是為了他父親,即首輔大人的身體,孝心一片;再加上慈聖皇太后娘娘和首輔大人也都有請你爹的意向,本當義不容辭,叫你爹如何拒絕?可是,可是……哎……”
說著說著,李時珍竟發現說不下去了,徒留一聲長歎。
見父親如此糾結,李建元聽著都心塞“爹就是過於仁慈,所以才感到揪心,若明言拒絕,難不成他們仗著首輔和太后的名頭,還定咱李家的罪不成?”
“那當然不會。”李時珍幽幽言道,“倘若小友仗著位高權重,你爹倒不糾結,直接拒絕就是。正是因小友抱著一片赤誠之心而來,所以你爹我才一時難以抉擇。”
李建元面含憂色,憂色中亦帶著幾分憤慨“他們千裡迢迢來到蘄州,該是抱著勢在必得之心,分明都沒想著給爹拒絕的機會嘛。”
“話也不能這麽說。”
李時珍抬手,糾正道“小友的誠心誠意勿需質疑,他承諾一力承擔所有出版事宜,這可是一件十分浩大的工程,你爹都沒有信心在有生之年實現這個目標。不得不承認,以小友的身份地位和他擁有的資源,的確比你爹更容易完成。”
李建元微微點頭,隱隱明白父親的心意。
看來父親也不是一點都不動心。誠然,要出版這樣一部滔天著作,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財力萬萬辦不到。
這恐怕也是父親完書後最大的擔憂。
而張靜修恰在這個時候拋出橄欖枝,也算是用心良苦,隻此一招便將父親的心給抓住了。
念及此情,李建元心中的不平之氣也就不複存在了,說話的語氣自然平和許多“那父親將作何決定?人家千裡迢迢從京城趕來,肯定需要給他們一個答覆。”
李時珍微微點頭,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
閱馬場那間小黑屋裡。
朱翊鏐又餓又渴,頭暈腦脹的,連破口大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隻得在張鯨面前幽怨地道“老張辦事兒怎這麽不靠譜呢?這都過去幾個時辰了吧,他人死哪兒去了?還不來。這鬼地方,也不給送吃送喝的,待出去有他們好看!狗東西!”
“應該快了。”張鯨隻得這樣安慰一句。
他非常清楚朱翊鏐的性子,在這小黑屋裡憋那麽久已是難為他了。
若非惦記著張靜修承諾回京後帶他掙大錢,以朱翊鏐的脾氣早就按捺不住。
“小鯨,喊兩聲去,娘的,問他們要吃的。老張這家夥,不會早辦完事,
躲哪兒逍遙快活去了吧?”“不會。”張鯨嘴上回道,心裡卻想這事兒還真不好說,張靜修這家夥,丟下潞王不管肯定是不敢,但故意先讓潞王在這兒受窩囊氣倒是很有可能。
早看出來了,這家夥心眼兒多著呢,潞王好像不是他對手。
……
的確,張靜修帶著張喬松和董嗣成吃酒去了。
雖然選擇的酒樓並不十分高檔,但也是吃飽喝足春風滿面。
董嗣成與酒鬼僅一步之遙。
只要有酒,他可以不吃菜不吃飯,也不會叫餓。
好在這陣子他謹記“長肉三十斤”的任務,所以盡量克制著,少喝酒多吃菜。
張靜修隻飲了一小杯,畢竟還在長身體呢。
然而,吃飽喝足後,張靜修並沒有立即尋去蘄州衛的駐地閱馬場,而是帶著兩名弟子這兒遛遛那兒逛逛。
似乎忘記潞王被錦衣衛帶走這一茬兒。
董嗣成不禁想,恩師腦子有時候就是奇怪,讓人琢磨不透,剛才不是說好了,吃完飯就去接潞王的嗎?
就像當日承諾畫畫獎勵銀子一樣,當時說得好好的,可畫畫完了銀子卻不知猴年馬月的事,至今都沒給。
張喬松一樣看不懂,但他敢提醒“恩師,再不去接潞王,恐怕潞王會發瘋。”
“急什麽?”張靜修慢悠悠地道, “剛才樓上吃飯時,你們沒聽見錦衣衛的馬蹄聲嗎?他們出城剛回來不久,這會兒過去,估計還沒開始盤問小豬同學呢。”
“以潞王的性子,萬一乾起來怎整?”
“乾起來更好啊,就怕不乾,去了一點都不刺激。”
張喬松和董嗣成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恩師是故意的。只是這樣……算不算又將潞王當槍使?
嗯,好像是的。
發現恩師總是利用潞王,似乎從一開始就是。
潞王炸炸咧咧的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很牛逼,但其實每次都被恩師玩弄於鼓掌之中……完全不是對手啊!
關於這一點,張喬松和董嗣成有著相同的感慨,恩師就是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
張鯨本不想喊,因為他知道,喊了也是白搭,這間小黑屋就是平時關押犯人的地方。
可朱翊鏐命令,他沒辦法,隻得裝模作樣地扯著嗓子叫喊。
“餓死了!”
“渴死了!”
“有水有吃的嗎?”
“關押犯人都得送飯呢!”
“……”
然並卵,喊了一陣子,盡管張鯨沒有像朱翊鏐先頭那樣罵人,結果卻是一樣,沒一個人鳥他。
朱翊鏐沒叫停。
張鯨隻得繼續喊。
又喊了約莫一盞茶功夫。
忽聽“咣”的一聲響,小黑屋的門被踢開了。
由於好久不見光明,亮光猛地一下子射進來,朱翊鏐和張鯨都本能地用手掌往眼睛上一遮。
“喊個卵子?”
門前站著一人,大聲呵斥,正是出城剛回來的百戶長石大大。他身後跟著兩名緹騎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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