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萌萌手氣不錯,玩兒了整天的牌,輸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她心情極好,嘴角的弧度也越來越大,面前的百元大鈔堆成了一座小山。
入夜了,外頭的天幕越來越黑,小城的家家戶戶升起炊煙。
龍子的錢包輸得精光,皺起眉毛,煙頭嚼爛了從嘴裏吐出來,罵道:“邪了門兒了,整整一天我連一局都沒贏過,什麽破手氣。”
禿子也輸得可憐,愁眉不展地抽煙,一根接一根。
晚飯的時候姜力叫了隔壁的外賣,沒過多久就送到,敲門聲響起,阿力起身開門。
尚萌萌是牌桌上的最大贏家,擡了擡下巴,語氣篤悠悠的,“算了,我看再玩兒下去你們輸得更慘。收拾收拾吃飯吧。”說完就要把撲克收撿起來。
禿子不樂意了,瞪大眼睛道:“嘿我說你這小姑娘,哪兒有贏了錢就走人的道理?”敲敲桌子,“坐下坐下,時間還早着呢,再來幾把。”
尚萌萌無奈,淡淡翻了個白眼。
人家要上趕着送錢,她也沒有不要的道理,那就繼續玩兒呗。
然後幾人開始便吃東西便打牌,又是三局,這一回贏家變成了穆城。他表情冷淡,不動聲色就是一個同花順通殺。
計九叼着煙甩出去一張紅票子,眯眼,“你們倆串通好了來宰人呢?”
穆城淡笑,把贏的錢随手推到尚萌萌那邊,漫不經心,“還來麽?”
計九冷眼和他對視,挑了挑眉。
尚萌萌剛好坐在兩人之間,明顯察覺到周圍的氣場變化——似乎隐隐有種挑釁的味道,純雄性之間的挑釁。
穆城盯着他,随意一揚下巴,重複:“還來麽?”
計九從褲兜裏掏出錢夾子甩桌上,吊起一邊嘴角,“來啊。”
這情形,其餘人的心思早不在玩兒牌上了。
姜力幹咳了一聲,說:“我先吃飯。”說完,端着食盒一邊兒去了。
龍子和禿子也緊随其後,笑笑,“吃飯要專心,不然容易噎。”然後也端着食盒一邊兒去了。
“……”尚萌萌嘴角一陣抽搐,無語。女人比男人更敏銳,早在最開始的時候她便察覺到,穆城跟計九之間的氣氛,十分古怪。
他們似乎,互相看不順眼?
這時,計九已把桌上的其他牌重新聚攏開始洗,刷刷的紙牌聲劃破空氣。她清了清嗓子,想說什麽還是咽了回去,默默端起面前的食盒,給他們騰地方。
“去哪兒。”
“去哪兒?”
冷不防的,兩道低沉嗓音同時響起。
邊兒上三個悶頭吃飯的男人:“……”
穆城眉心微擰,看了眼計九,面無表情,計九同樣看向他,臉色不善。
尚萌萌身形僵了一下,很誠實地說:“我去旁邊,吃炒飯。”
計九動了動唇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自嘲地笑笑,最後什麽都沒說,只低眸發牌,看不見表情。
穆城看了她一會兒,語氣很淡,“你出來這麽久,怎麽也不給家裏打個電話。”
“……”尚萌萌抿唇。
她當然不可能告訴他,自己出來之前跟她媽大吵了一架。
靜默了幾秒鐘,尚萌萌随意地笑笑,“沒事兒,我給我媽發了短信的。”
他略點頭,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兒,“不回去換件衣服?”
她想都不想:“懶得跑。”
穆城黑眸盯着她:“阿力開車送你。”
“……我覺得,這身衣服挺好的,沒什麽不對。”她吸了口氣吐出來,這次,語氣多了點兒不耐煩的味道。
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叮”響起,是那個躺在桌上的破舊手機。計九的手機。
衆人舉目看過去,面色皆是微變。
計九眯眼,舔了舔嘴裏的腮肉,起身把手機拿了過來,一條新信息躺在短信箱裏,發信人:魏佬。
姜力蹙眉,“有消息了?”
計九咬弄着下嘴唇的肉,鎖上手機随手一扔,“明天晚上十一點,豐和船廠。”視線微轉看向穆城,漠然道,“他們要我帶尚萌萌過去。”
穆城坐在椅子上,眸微垂,神色極是冷靜,“阿力,查一下那個船廠在什麽位置。”
阿力說:“是。”
“不用查了。”尚萌萌忽然出聲,道,“我知道那個船廠,在郊區,地方很隐秘,旁邊就是大堰。”
姜力追問:“周圍人煙多麽?”
“那兒是廠區,沒什麽人住。”
阿力半眯着眸子沉吟一陣,擡眸,“城哥,我馬上安排我們的人過去埋伏起來。”
穆城點了下頭,“別打草驚蛇。”
“嗯,我們會謹慎的。”
“魏祖河老窩那兒的情況如何?”
“二爺和三爺都在,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計九曲着一條腿靠坐着地上,指間夾着煙,涼悠悠地冒出一句話,“大客戶既然來了,魏祖河肯定也到了。我好心提醒一句,那只狐貍老奸巨猾心狠手辣,恐怕沒你們想的那麽好對付。”
尚萌萌心情沉重幾分,正色道,“計九說得對,大家一定要小心。”
姜力笑笑,“放心吧萌萌,他們在明我們在暗,怎麽也輪不到我們吃虧。沒事的。”說完,拿起車鑰匙走出房門。
門開門關,一室陷入片刻安靜。
穆城靜了會兒,起身走到尚萌萌面前。她擡眸看着他,見他臉色沉冷,目光幽深如井,心頭升起一絲莫名的緊張,輕聲道:“怎麽了?”
他語氣平靜,“你跟我出來一下。”
“……”尚萌萌怔了怔,點頭。
兩人并肩往外走,穆城拉開門,她提步走了出去。他握着門把微微側身,冷漠的視線掃了眼坐在地上的男人。
計九叼着煙冷笑,“怎麽城哥,現在還怕我跑呢?您這疑心也太重了點兒。”
穆城冷眼看了他幾秒,轉身出去了,房門再次關上。
見幾人都走了,禿子鬼鬼祟祟地探首張望,然後看向計九,聲音壓得極低:“诶,九哥,他們都走了……咱們,真不跑啊?”
龍子一巴掌給他扇過去,低罵:“跑你奶奶個嘴兒!你有沒有腦子?九哥和他妹子的命現在都攥在穆城手裏,你跑,你他媽想害死九哥啊!”
禿子痛得鬼叫一聲,“我也就問問,你以為我真想跑啊!”
“問都不該問!”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鬧得計九頭疼。他夾煙的右手摸了下嘴唇,皺眉,語氣裏透出濃濃的不耐,“吵個雞卵啊。”
龍子和禿子瞬間噤聲。
計九表情冷淡,後腦勺靠着牆壁安靜抽煙。不多時,手裏的爛煙燒得只剩煙屁股,他把肺裏的尼古丁沉沉吐了出來,淡道,“明晚上的事兒,你們倆誰都別摻和進來。”
“……”
話音落地,龍子和禿子全都變了臉色,沖口而出道:“九哥,您這話啥意思啊?”
計九更不耐煩了,“聽不懂人話?我說明兒晚上的事情不許摻和,這回聽明白沒?”
龍子眉心緊得能夾死蒼蠅,盯着他,“九哥,你是不是怕明天晚上有危險,所以不讓我們跟着去?”
計九輕輕一哂,看着頭頂白晃晃的燈泡,“這件事本來就跟你們沒關系,不用跟着我去冒險。”
禿子嘴唇緊抿,“不行,既然知道有危險,我們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計九慢條斯理地嚼煙嘴,淡笑,“要不是因為我妹子,你以為我樂意摻和麽。”左手從錢夾子裏摸出一張卡,遞給兩人,“密碼是852369,裏面有些錢,雖然不多,但應該夠你們回東北做點兒小生意。”
龍子和禿子相視一眼,沉默。
“別過這種身不由己的日子了。”計九笑了下,看向龍子,“拿着。你不是想買媳婦兒麽?夠你買個賊漂亮的了。”
龍子深埋着頭,半晌,從鼻子裏呼出一口氣,說,“九哥,咱們跟了你幾年,以前什麽事都是聽你吩咐。這一回,讓我們自己做回主吧。”
禿子也笑,“是啊九哥,大家兄弟這麽多年,最後再一起拼一把呗。而且要是沒見到咱們,魏佬會起疑心的。”
計九靜默良久,彎唇,“媽的,兩頭蠢驢。”
尚萌萌跟着穆城走出房間。
他垂眸安靜地往前走,直至電梯口前,摁下向下的箭頭。
她狐疑,“你要帶我去哪兒啊?”明天還有一場惡仗,她以為他要準備很多東西。
穆城語氣平靜,“送你回家。”
“……”尚萌萌蹙眉。
剛好電梯來了,他伸手去牽她,卻被一把甩開。她轉頭就往回走,扔下一句話,“我不回去。”
穆城人高腿長,追上來只跨了兩步,拽住她纖細的胳膊嗎,語氣微沉,“聽話,我送你回家。”
她垂眸看了眼他的修長五指,靜道,“怎麽,你還準備把我綁回家麽?走廊有監控,你這麽拽着我,不怕那個嘴碎的前臺說三道四?”
“……”穆城緊緊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條線。她毫無所懼地和他對視。
良久,他隐忍地皺了下眉,拖着她進了昨晚睡覺的房間,“砰”的一聲,大力甩上門。
男人力道太大,她有點兒疼,扭着手腕用力地掙紮,“痛,你放開!”
穆城深吸一口氣,五指收得更緊,“尚萌萌,我再說一次,你今天必須乖乖回家。”
她氣結:“我不要。”
他冷淡而強硬,“沒人在跟你商量。現在不是你跟我矯情鬧脾氣的時候。”
“你是不是瘋了?”她瞪着他,簡直無法理解,“要是見不到我,你覺得你要找的人會現身麽?你當全世界的人都是二百五啊?”
穆城聲音更低,“要怎麽抓人是我的事。”
“……”尚萌萌深吸一口氣,“好,這當然是你的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計九他們?如果臨到頭,魏祖河發現自己被耍了,計九他們還有活路麽?”
他說,“他們我會想法子保。”黑眸一深,“但是你,明天絕對不能去。”
她盯着他,“為什麽?”
穆城語氣冷漠,“你礙手礙腳。”
放屁。尚萌萌嘴唇咬得泛白,“你知道明天那種場合很危險,你擔心我有意外,是不是?”
穆城薄唇緊抿,沒吭聲。
尚萌萌眼睛微紅,“是不是?”
他在她的質問下沉默。
迄今為止,他的心情其實極其複雜,關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場車禍,關于那個在幕後逍遙法外多年的黑手。他已經籌謀好了一切,只差最後一步,他就能告慰亡父亡母的在天之靈。
明晚,是最後,也最關鍵的一步棋。
毫無疑問,尚萌萌是好的誘餌,由她引蛇出洞,最穩妥,風險最低。如果他夠理智,就應該像她說的那樣,把她也放在局裏布棋,可這個女人,長在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他不能讓她承受哪怕一丁點的意外。
不是她承受不起,是他承受不起。
良久,尚萌萌沉聲道,“餌不出現,魚不會上鈎,你很清楚。明天如果我不在,魏祖河會立刻警惕,你們之後的所有計劃都會落空。”
“如果落空,那就之後再找機會。”
“如果落空,你能保證三爺那邊不出狀況麽?你能保證他能在那種突發狀況下救出計九的妹妹麽?”她喉頭幹澀,伸手輕撫他堅韌的頰,“用那麽多人的命來抵我可能的‘意外’,穆城,你不會這麽做的。”
他眸色極深,盯着她,“我會。”
“你不能。”尚萌萌咬了咬唇,沉聲一字一句,“如果你心裏真的有我,那就讓我和你一起面對一切,所有的結果,好的,壞的,我們都一起承擔,好不好?”
穆城沒有答話,只是伸手把她抱進懷裏。
她纖細的雙臂從他精壯的窄腰上環過,收攏,扣得死緊。她聞到他身上的荷爾蒙體味和淡淡的沐浴露味道,讓她由內而外地感到安定。
他們一向沒什麽默契,但這一刻,她已經知道他的答案。
牆上的鐘靜靜地走,時間靜靜流淌。
忽然,尚萌萌問道,“上次在J市的KTV黎,我讓你學了一首歌,你會了麽?”
屋子裏極靜,不知過了多久,低沉而又略微沙啞的嗓音響起,“我從未如此相信,如此确定,誰會是我的宿命,直到你的光暈,在我黑夜降臨……原來這所有曾經,只是作為背景,襯托終将破曉的黎明……”
他低低地哼唱,她安靜地聆聽。
不多時,一首歌唱完,尚萌萌清了清嗓子,說,“勉強,還行吧。”
穆城無聲失笑,忽道,“萌萌。”
“嗯?”
“我第一次見你,是兩年前。”
“……”
她眸光微閃。
他聲音帶着點柔和的低迷,像在編織一個夢境,“那天晚上,你和你媽媽從孟家大門走出來,我在車裏,看見你仰頭看月亮,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