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一身清爽的出來,婆子還抬著髒水出去,灃哥兒正跳長繩,他長得越大跳得就越多,這會兒一氣兒能跳百個不斷,日日跳上三五百個,出得一身大汗,洗過浴才去上房用飯。
紀舜英的溫發用一根竹節簪子盤起來簪上,灃哥兒見著他就想開口,口裡卻數了數兒,到一百才停下來,微微喘氣道︰“我姐姐說了,頭髮得擦幹了再盤,這麼濕著得得頭風病。”
這句說完了,他又一二三四的跳起來,兩個小廝替他數數,他一時雙腳一時單腳,繩子在身側甩的生風,不一時就跳完了,擔來的滾水也放得溫了,把繩子一甩就往屋裡去泡浴,下人早早預備好了酪,給他泡在浴桶裡的時候吃。
紀舜英笑了笑,回屋解了頭髮拿毛巾擦乾,桌上還有鏡台跟梳子,他在學裡時哪會這樣講究,隻明沅都想到了,拿梳子通過頭髮,到半幹了這才又梳起,戴得軟巾往灃哥兒屋子裡走。
灃哥兒還靠在床上懶洋洋的曬頭髮,看著跟小牛犢子似的結實,他打小開始的跳的,個子比同齡人高得許多,腿跟胳膊尤其有力,腿兒一蹬就下了床,套上衣服同紀舜英一道去了上房。
紀氏屋裡已經擺開席面,幾個姐妹都坐在紀氏右首,見人來了問一聲安,紀舜英的眼楮往明沅身上一溜,她還是那一身雪青色的襖裙,襟口勾了白茉莉,耳朵眼裡卻扎著他送的那對茉莉花耳環。
屋子裡俱是脂粉味,一個人用一樣香,偏隻她身上那股味兒直往鼻尖鑽,隔著坐那樣遠,一絲絲的甜茉莉味兒就跟繞在身邊似的,叫他又想起書院窗下那兩叢茉莉花來了。
這時節還有晚花未謝,開了窗子夜讀,螢火雜著茉莉花香,就是初春東林書院一景,他那茉莉花養了快一年,本就是移株過來的,挑那生的高大的買了來種在土裡,花季的時候半牆綠葉裡點點純白,滿院飄著茉莉香。
既是接風,桌上便都是大菜,紀氏略動了幾筷子就不再吃了,反要了一碗粥︰“你們多用些,這才入了秋便有些不好,比夏天還吃不下飯了。”
明沅輕輕一笑︰“昨兒太太還說想吃冷泉面,怕是夏日裡存的暑氣還沒消,煎些荷葉茶吃也好,我那兒曬了許多,等會子給太太再送一罐來。”
明洛掩了口就笑︰“四姐姐為著畫殘荷恨不得一片荷葉都不動,六妹妹為著荷葉茶早早就坐了窄舟剪下來,依我看得把一畝塘隔成兩邊,既有了殘荷又有了清茶。”
明沅佯作生氣的模樣︰“五姐姐這時候倒來說我,做那荷葉包雞的時候,哪個吃的多最?”一面說一面拿指頭畫了個圈兒︰“反正不是我。”
紀氏指了明沅便笑︰“六丫頭淘氣,見著甚都想著吃,上回可是去你二姐姐那兒要竹子了?我說忽的怎麼就砍起竹子來,也得虧你能把這至清的東西做了菜。”
竹筒飯還真不是明沅想起來的,是明讀梅季明寫的遊記裡頭提到的,說是類似粽子飯,只在竹節上開得小口,裡頭半了米水跟醬肉,若有鮮筍更好,架在火上慢慢蒸熟,那滋味自帶一股竹子的清香氣。
她便真叫下面人砍了棵竹子來,明沅眼見得她砍一棵老竹趕緊攔,比劃著原來吃過的大小,告訴她這樣的正好,再粗裡頭的飯便不容易熟了。
幾個姑娘就在天井裡升起火來,聽著竹筒“嗶啵”作響,就拿竹葉竹子當柴,燒出這頓飯來,上面的還夾生,底下的卻是熟的,臘肉裡頭的油脂浸到飯裡,拌了竹筍乾兒的滋味尤好,明沅明洛兩個吃的最多,明一面吃還一面寫了小記,就附在梅季明那篇遊記的後面。
這原是打趣明沅的話,不過是姐妹們哄著紀氏,明沅故作不樂,垂了臉兒不言語,紀舜英卻開了口︰“想來也是風味絕佳的。”
他是真的覺得美味,拿荷葉包雞用竹筒煮飯,兩個都不曾試過,只可惜荷葉過了季,竹筒倒不知道能不能一試。
他一開口,明洛咬得唇兒掩住臉,就怕自個兒笑出來,連明湘都忍俊不禁,偏得臉兒拿帕子掩住口,連灃哥兒都曉事了,獨官哥兒一個把她們都看了一圈兒︰“六姐姐,咱們再砍一回,我又想吃了。”
這一下明洛沒撐住,哧笑出聲,明沅卻一本正經的點了頭︰“咱們明兒就往園子裡頭砍竹子去,竹筒做飯,竹葉作茶。”明那兒還有樣學樣雕了個竹結壺出來,拿這個泡佛手梅花,就算是三清了。
用完了飯,紀氏便問些讀書如何的話︰“知道你自來有成算,隻也得養好了身子骨,那三天的貢院可不是好過的場子。”
貢院裡頭鄉試三天兩夜不得出場,就關在鴿子籠裡頭,學子裡頭年輕體壯的還能挨得過去,那等年老體殘的,有沒考完三場就昏過去的,也有勉力支撐,抖抖嗦嗦好容易考完的,那一筆字到最末已是不能看了。
紀舜英年紀輕,原在家中時身子弱,那是不曾好好將養的緣故,等出去求學了,心境一開闊,倒比原來在紀家時舒暢的多,長身子的時候,紀長福跟長福嬸兩個自然不敢慢怠他,又是老太太那裡調過來的人,總是燉湯造菜送到學裡去。
總比那寒門出身天天吃鹽蘿卜配飯的窮三白自然生的高壯,這三天拚的就是原氣,紀氏還指點得紀舜英一回︰“你正經的寫個帖子,往西府送一回,大伯卻是正經中了進士的。”
考官裡頭總有一兩位點得翰林,說不得就有顏順章的同僚,再不濟他總能傳授些心得,裡頭如何還得聽進去的人說道說道。
紀舜英一一應下,紀氏便又送了一隻玉雕的船兒給他,船身上刻著桂元荔枝核桃,取個連中三元的喜慶意頭,船上玉帆滿漲,船底壓得萬千浪花。
紀舜英一接到手中便笑,握在手裡謝過紀氏的好意,回去便把這隻玉船擱在案台上,灃哥兒自外頭進來,皺皺鼻子︰“姐姐叫我問問,表哥這兒可缺什麼沒有?”
紀舜英才剛想說甚都不缺,忽的心上一動︰“窗口可能替我移兩株茉莉花來?”就不知她懂不懂這個意思。
灃哥兒受了命,第二日便把紀舜英的話告訴了明沅,明沅怎會懂得他那點心思,倒犯起難來,這時節的茉莉都快開到頭了,他無端端要這個作甚,卻也想著法子去問,著人往街上去買晚開的茉莉來。
倒還能置辦出來,買了四盆茉莉回來,兩盆是素白的,兩盆是紫茉莉,這時節不好移栽,就擱在房裡,屋子裡暖和些,能開的時候也更長。
不獨給他辦了花來,隻當他喜歡這味兒,還把精油送了半瓶過去,拿燈點著一點點外頭燻出香氣來,比鮮花香的更久。
紀舜英見著這四盆茉莉便勾起了嘴角,心裡想著她穿那套家常襖裙的模樣兒,可不就是一白一紫,等聞著精油的味兒,立時明白過來,她身上這香,可不就是這個,怪道總是似有還無,讀起書來越發下功夫,連著灃哥兒看他寫的那些文章,學問都長進了不少。
要茉莉這事兒,後院裡頭也無有不知的,明洛還奇︰“我道讀書人都愛梅蘭竹菊,怎麼這兩個表哥全不一樣,一個就差焚琴煮鶴了,一個不愛君子竹不老松,偏喜歡茉莉花兒,真是古怪。”
她不說便罷了,她這一開口,明沅立時想到了紀舜英送的那對茉莉花的耳墜,心裡隱約明白一步,又似不是,看他說話行事,哪會如此,分明還未開竅呢,他這個年紀也不過是個高中生,喜歡什麼姑娘就該天天往她眼前湊才是。
明沅咳嗽一聲︰“只可惜家裡沒第三個表哥,若不然也不必詹家了。”明洛大窘,扭了臉兒不說話,飛了明沅一眼,心裡卻喜滋滋的,自上回看過一回,她又在後院裡頭遇上一回,這回不獨她見著了,詹家少爺也見著了她。
紀氏並不曾厚此薄彼,明沅有的,明洛也一樣有了,既是詹家少爺的父母親不在身邊,她又是受了詹夫人托負的,便也時常去問,還說家裡有佷兒也要下場,請了詹家少爺過府,兩人一處討教一番。
明洛便是這時候又見著一回,丫頭打傘堪堪遮過她半邊,詹少爺卻能從傘底見著一段裙子,又聽見幾聲笑語,知道她脾氣是個爽快舒朗的,先自松得一口氣。
詹夫人把他養在自個兒身邊,他自來是把詹夫人當母親待的,除了不曾讓他蔭監,也沒甚個虧待了他,雖沒見著長得如何,聽聲音便知道是個明快人,他心裡一松,臉上就帶出笑來。
明洛明沅兩個就縮在綠雲舫裡,這頭吃著燉秋梨,還特意給紀舜英詹仲道一份,紀舜英是吃慣了的,詹仲道卻托了盅兒慢慢騰騰一口口往嘴裡送。
紀舜英咳嗽一聲︰“快些吃,她覺著你不喜歡,下回就不送了。”一面說一面把去了梨核的梨肉啃了一塊。
詹仲道深覺有理,便也學著紀舜英的樣子,拿杓子挖了一塊嚼吃起來,哪知道明洛在綠雲舫裡頭看的呆了,眨巴著眼兒道︰“原來他喜歡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