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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84.靈隱
hi sir  柳嬸忍氣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頭霧水︰“這麼早就睡了, 他不等我回來聊天啊?”

柳嬸更氣了, 索性跪下來︰“少爺,你放白小爺走吧。既然是要成家立業,養著戲子也不好聽。小爺為你死去活來,你心裡要是沒有他, 你就放他出了這個門。我給你磕頭。”

金世安就煩他們跪, 一跪準沒好事, 他一把扯住柳嬸︰“哎別,話說清楚, 他又怎麼了?又抽上了?”

柳嬸伏在地上︰“小爺打你出門就暈過去了,灌了好些水才醒轉, 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著,喂進去的東西都嘔出來了。”她怕金世安暴躁, “不是小爺不肯吃,他是太虛了, 這些日子無日無夜地伺候你,什麼身子禁得住這樣折騰。”

金世安跳起來︰“幹嘛不早說?人在哪?”

露生原本昏昏沉沉橫在枕上,聽見金世安的聲音, 蒙睜開眼。

金世安在他床頭蹲下來, 心中一陣迷之心虛, 那個感覺像小時候考砸了找他媽簽字,又像業績不好的時候被迫跟股東開會, 可惜金總是沒有婚姻經驗, 更沒有出軌的經驗, 否則他會知道,這種心情最像的是出軌老公回家面對傷心欲絕的老婆。

他經驗雖然沒有,姿勢倒是很熟練,金總做小伏低地趴在床邊上,露兩個誠懇的眼楮。

“祖宗,又哭了?”

露生眼楮一轉一轉地看他,看了半日,飄飄悠悠地問︰“你跟我說你不是少爺,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撓撓頭︰“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嗎?咱們的小秘密呀,怎麼你又想起這一出了?”

露生不說話,眼楮盯著帳子。

金總在外面浪了一天,白小爺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鬥爭,他原本想得清楚,少爺既然不是那個少爺,他也就不會愛他。可為什麼他說要成親,自己這樣難過?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無端地想起這半年裡金世安對他許多的好——粗糙的、幼稚的,可含著溫柔。那是過去少爺從來也沒給過他的東西。

自己真不配為人,露生想,果然戲子骨輕,水性楊花,旁人對自己好兩分,自己身輕骨賤也就把持不住。他憑什麼哭?又憑什麼躺在這裡要別人來哄?

他憑什麼舍不得人家?

白小爺越想越羞愧,要是金世安不來也就罷了,來了又低聲下氣,這時候也不好再哭,連忙坐起來,只是淚已經在他眼楮裡醞釀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來就是兩條長江往下淌,看在金總眼裡,是我們黛玉獸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養的黛玉,跪著也要哄,金總被白小爺兩行眼淚弄得暈頭轉向,他扶起露生,用枕頭靠住︰“我聽說你暈倒了,為什麼?生我的氣?”

白小爺心裡哪還有氣,總之一見他這呆樣,氣也沒了,心也軟了,白小爺嬌滴滴拭去眼淚︰“並沒有,一時中暑罷了,你別聽柳嬸胡說。”

你這個矯情腔調是最騷的,金世安托腮看著他,悶聲笑起來。

露生給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麼。”

金世安賤道︰“我笑你心裡不高興,臉上還要裝逼。”

露生別過臉不理他。

金總笑著拉他︰“哎,我們黛玉,不氣不氣,都是哥哥不對,出去泡妞也不帶著你。”他端過粥盞,“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幹什麼了?”

露生見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見面嗎?”

金世安把調羹送到他嘴邊︰“先吃飯,你把這碗稀飯吃了,我就告訴你我今天幹嘛了——太精彩了,峰回路轉,秦燁這個王八蛋,老子非給他一個下不來台。”

粗糙的直男風格,喂飯就快湊到臉上了。露生帶淚的臉又紅起來︰“我自己吃就成。”

“少廢話,快點兒,又逼我用嘴喂你?”

露生定定看他,心頭一陣亂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嬸盯著熬的,蓮子芡實,滾得稠爛,金世安看露生一口一口全吃淨了,又笑話他︰“柳嬸說你吃什麼都吐,我看也沒吐啊?這不是胃口挺好嗎?”

露生漲紅了臉︰“大概是晚上受用些,也覺得餓了。”

金世安拿過空盞,擠在床上︰“是因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露生不料他這樣擠上來,惶惶退了兩寸,金總一臉淫笑︰“幹嘛?我又不搞你,往那邊去去,我晚上在這睡,今晚咱們有個大議題。”

露生真嚇了一跳,金少爺過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時候。他初來怕生,死活不肯離了少爺,少爺毫無辦法,便帶他睡下。自從他在少爺身邊遺了一攤東西,兩人都覺臉紅,金少爺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後自己睡罷。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常有的。”

再往後,金少爺來他房裡說話,便是一同臥著說到半夜,也終究不肯留下來。

現下金世安冷不丁說要在這裡過夜,露生一面慌張,一面連耳朵也紅了。金世安像個翻了背的王八,眉開眼笑地扎在床上︰“白露生同志,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沒見你臉紅,慌個屁?”

露生不知什麼是“基”,臉紅了一會兒,輕輕搖世安的手︰“少爺,快說說今天怎麼回事。”

金世安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少爺說不了,喊哥哥我就說。”

露生被他弄得無法,輕聲細語地喊︰“哥哥,是怎麼樣,你別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裡裝死。

露生皺眉推他︰“到底說不說呢。”又軟了聲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嗎?”

他不問還好,一問金世安就縮起來︰“別提了,婊子臉。就她那樣,砍我的頭我也不會娶。”

可憐秦小姐,造了什麼孽,被金少爺這樣編派。

露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閨秀,怎會長著……長得……不端莊?”

金世安吹了個唾沫泡︰“她跟我以前的女朋友長得太像,你不知道,那個婊子,我看她就想打。秦萱蕙再怎麼無辜,我也喜歡不上——哎你說她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少爺可真夠絕情的,吊著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話,簡直渣男典範。”

露生聽他說著,心中酸澀,還能為什麼——為著每次金少爺去見女孩子,回來他必定一場大鬧。金少爺恐他生氣,能推則推,六年裡情場上周旋,不過是為了這些女孩子的父親有用而已。

靜了一會兒,他支開話頭︰“你原先……和女朋友不好?”

“沒跟你說過啊?她是個潘金蓮,一點良心都沒有,騙了我的錢跟別人跑了,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媽除外。”金世安惱火地翻個身,又坐起來,“這個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說金家現在情況很不好。”

要談到金家的情況,就要談到蔣介石和張靜江這兩個人。蔣介石金總當然了解,蔣光頭嘛娘希匹,張靜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張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著孫先生的,後來又幫著蔣公。”秦小姐抹著淚說︰“明卿哥哥,你這是考我呢?”

張靜江是果黨元老,也是擁護民主革命的一代先驅,孫中山去世後,他鼎力支持蔣介石上台,依靠出色的才能和與孫中山的深切關系,在各種程度上穩固了蔣氏的地位——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蔣氏如是魏文帝,張靜江就是司馬懿。民國十四年到民國十六年,他們兩人的關系是似乎堅不可摧的盟兄契弟。

金總虛心求教︰“這和我們家又有什麼關系呢?”

名媛就是名媛,秦小姐對答如流︰“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另一句話叫狡兔死走狗烹,後人看張靜江是司馬懿,蔣校長也是這麼想的。爾虞我詐的政局之中,沒有人願意留一個聲勢、威望、甚至能力都高於自己的人在身邊,尤其是彼此在政見上發生分歧的時候。

別的分歧都好說,他們的分歧恰恰是“剿共”。

在身為後人的金世安看來,蔣校長顯然很有危機意識,上台之後別的不管,先要打死未來最大的政敵,作為黨內元老的張靜江同志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的契弟談不攏了,張老秉承孫先生的遺志,堅持先把經費用於建設民生國計。蔣校長心說OJBK,你不支持有的是人願意支持,老哥你既然跟我不是一條心,再見掰掰不送了!

張靜江被免除職務,打發去了上海,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前主持著國民建設委員會,工部戶部他一人把持,在他麾下有一大堆跟風吃肉的蝦兵蟹將,大家沾光分油水,在江浙一帶慢慢都做成了豪商。

金忠明就是這些蝦兵蟹將裡,最大的那頭鯰魚。

秦小姐說得沒有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靜江的倒台對這些商人來說是個惡劣的壞消息,蔣氏背後湧現的四大家族正在逐漸取代張靜江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油水要變薄了。但金忠明的困境還不止於“樹大招風”四個字,金老太爺對張老和蔣公的感情盲目樂觀,對自己的後台更加盲目自信,以至於他在年前幹了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

——倒賣軍火。

金世安聽得一頭是汗。

這場穿越實在難度太高,每一次都能給他新的驚還不帶喜——穿到一切落後的民國,他忍了,穿到即將發生大屠殺的南京,他也忍了,穿來的家庭有個說一不二的老頑固,他繼續忍了,哪怕是隊友是個黛玉獸,他還有什麼不能忍?

金世安一直安慰自己,最起碼這是個豪富之家,哪怕一輩子坐吃等死,也能快樂地演一波民國偶像劇。

誰想到居然還特麼有政鬥元素。

劇本太大了,拿不住啊!

秦小姐道︰“這件事還沒有給人拿住把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但張老離任,上面一定會徹查此事,老太爺是南京商界的一面旗,所謂擒賊先擒王,殺、殺……殺給猴看。”

“……”你就不要再用成語了,金總已經很痛苦了。

金世安問︰“既然是一年前的事情,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查出來?”

萱蕙道︰“因為查不到工廠在哪裡,也查不到囤積的那批槍貨在什麼地方。沒有證據,也不能憑空拿人。現在已經有專員帶人在暗訪,好在太爺做事縝密,也沒有露出什麼馬腳。”她垂下烏潤的眼楮︰“你病了這些日子,誰肯來見你?我幾次想去見你,都被老太爺攔住了。”

金總心中打鼓。

秦萱蕙的目光還是有些短淺,其實有沒有這批軍火,都不是關鍵。金世安是暴發戶出身,官商這一塊,他一向理解得粗糙而直白——無論你有錯沒錯,殺雞儆猴是必要的,跟隨張靜江,就是最大的錯誤。別人的立場還能隨風而變,金忠明畢竟是依賴張氏發家的。

金家已經打上了張氏嫡系的永久烙印。

此時更深人靜,幽燈夏夜,已有豆青色的小飛蛾迎光亂舞,露生拿扇子撲著小蛾,和金世安對面歪在床頭,兩人把這話合計了一遍。

“張靜江倒台了,蔣介石不會放過他的嫡系,先動的是他的權柄,下一步就是財閥,反正總而言之,咱們家恐怕要第一個挨刀。”

露生慌忙掩他的嘴︰“我的爺,大人名諱叫不得,你在外可不能這樣指名道姓。”

金世安捉住他的手,笑起來︰“手好香。”

露生不肯接他的閑話,抽回手道︰“我以前也聽齊管家他們提過,說張老要去上海,似乎是不肯再幫襯咱們家。”

一瞬間他想起許多細碎的事情,恍惚記得前兩年,少爺一直心事重重,在他門外和齊松義談了不止一次話,似乎就是在說張靜江。金少爺寫信從不避著他,他看了些,也沒放在心上。仔細想來,那些信是寫給幾個金家親好的商人,有朱子敘,也有錢雲,他隻當少爺是為著那幾家小姐,還生過許多悶氣。

但是這些人中,並沒有秦燁。

他在這頭想,金世安在一旁道︰“秦萱蕙說,她老爹早就不服爺爺,又記恨你少爺搶了他的商會總會長。這個王八蛋想借刀殺人,讓老蔣捏死金家,總有人出來做領頭羊,他是想讓女兒打聽消息再去告密,他覺得老子會把這個妞兒看在眼裡!”

秦燁想得陰毒,女人愛而生怨,最是可怕,他女兒等了金少爺六年,被他在心裡種了無數怨毒。秦燁偏偏沒有想到“女生外向”四個字,金世安今天一席話痛快說開,秦萱蕙不恨她明卿哥哥,倒把她爹恨上了。

金世安彈走一隻冒撞的飛蛾︰“這些事肯定得告訴爺爺,但我怕這麼說了他更要我娶秦萱蕙了。”

露生懂得此中關節,秦萱蕙臨陣倒戈,只會讓金忠明對她分外合意,不由得也說︰“即便沒有秦小姐,還有朱小姐、錢小姐,老太爺總會讓你娶一個。”

這話說得金世安煩惱起來︰“媽的……哪來這麼多騷操作,老子誰也不想娶。”

有比較才有認知,金世安被這些民國小姐嚇怕了,一個個深藏不露,臉長得還出人意表。秦萱蕙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不知怎的,稀裡糊塗就想起了露生。

他煩惱至極,渾勁又上來了,乾脆伸手將露生一摟︰“要不娶你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娶乾脆娶隊友。”

露生含羞掙開他︰“說話就說話,怎麼動手動腳。”

金世安偏要摟他︰“幹嘛?你跟你少爺這麼多年,我不信他沒乾過你。”

露生既羞且怒︰“少爺不是那樣人,從來沒有的。”

這話把金世安說愣了︰“我去,那你們在搞什麼?玩純情?”

露生不高興地撇過臉,又回頭瞪他︰“少爺可不像你,他是謙謙君子,從不做無禮的事情。”

“行行行,他是君子我是流氓。”金世安摟著露生不撒手,“我現在急需一個流氓來幫我,怎麼能把秦燁揍一頓就好了,混帳王八蛋,連女兒都賣,什麼狗屁玩意兒。”他把頭壓在露生肩上︰“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說服爺爺,明天我去見他還不知道怎麼說呢,我怕他到時候再把你打一頓。”

金忠明最會遷怒,什麼鍋都是露生背,一不順心就叫打人,這個讓金總很煩惱。

言者無心,露生卻忽然靈光一現︰“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聽我說。”

兩人頭對著頭,直說到呵欠連天,都困得低枝倒掛。金世安在枕上翻身道︰“其實我今天看見秦萱蕙,覺得她挺好的,除了臉惹人討厭,人是真不錯。”

露生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沒有做聲。

金世安道︰“要是把她娶了,其實對她來說也是好事,最起碼能離開她那個王八蛋的爹。”

露生聽得心中一揪,靜靜拿扇子蓋住臉。

金世安又說︰“所以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你睡了嗎?睡著了是吧,我在想,如果——我說如果的話,你是女孩子,我娶秦萱蕙當老婆,娶你當姨太太,你願意嗎?”

露生躲在扇子下面,實在聽不懂這到底是什麼話,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惑,臉慢慢熱了。

金世安隻當他睡著了,在黑暗裡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啊,反正我不願意,我他媽從小就吃二奶的虧,我覺得種馬后宮不適合我。”露生聽見他在枕頭上,又翻一個身,柔軟的蠶沙“嘩啦”一聲,“結婚就是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是老了,還是殘了,不能見一個愛一個。男人得有點男人的責任心。我不喜歡她,就不該娶她,對她來說,也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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