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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40.春雷
hi sir  柳嬸忍氣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頭霧水︰“這麼早就睡了, 他不等我回來聊天啊?”

柳嬸更氣了, 索性跪下來︰“少爺,你放白小爺走吧。既然是要成家立業, 養著戲子也不好聽。小爺為你死去活來,你心裡要是沒有他, 你就放他出了這個門。我給你磕頭。”

金世安就煩他們跪,一跪準沒好事, 他一把扯住柳嬸︰“哎別,話說清楚, 他又怎麼了?又抽上了?”

柳嬸伏在地上︰“小爺打你出門就暈過去了, 灌了好些水才醒轉,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著, 喂進去的東西都嘔出來了。”她怕金世安暴躁,“不是小爺不肯吃,他是太虛了,這些日子無日無夜地伺候你, 什麼身子禁得住這樣折騰。”

金世安跳起來︰“幹嘛不早說?人在哪?”

露生原本昏昏沉沉橫在枕上,聽見金世安的聲音, 蒙睜開眼。

金世安在他床頭蹲下來, 心中一陣迷之心虛, 那個感覺像小時候考砸了找他媽簽字, 又像業績不好的時候被迫跟股東開會, 可惜金總是沒有婚姻經驗, 更沒有出軌的經驗, 否則他會知道,這種心情最像的是出軌老公回家面對傷心欲絕的老婆。

他經驗雖然沒有,姿勢倒是很熟練,金總做小伏低地趴在床邊上,露兩個誠懇的眼楮。

“祖宗,又哭了?”

露生眼楮一轉一轉地看他,看了半日,飄飄悠悠地問︰“你跟我說你不是少爺,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撓撓頭︰“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嗎?咱們的小秘密呀,怎麼你又想起這一出了?”

露生不說話,眼楮盯著帳子。

金總在外面浪了一天,白小爺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鬥爭,他原本想得清楚,少爺既然不是那個少爺,他也就不會愛他。可為什麼他說要成親,自己這樣難過?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無端地想起這半年裡金世安對他許多的好——粗糙的、幼稚的,可含著溫柔。那是過去少爺從來也沒給過他的東西。

自己真不配為人,露生想,果然戲子骨輕,水性楊花,旁人對自己好兩分,自己身輕骨賤也就把持不住。他憑什麼哭?又憑什麼躺在這裡要別人來哄?

他憑什麼舍不得人家?

白小爺越想越羞愧,要是金世安不來也就罷了,來了又低聲下氣,這時候也不好再哭,連忙坐起來,只是淚已經在他眼楮裡醞釀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來就是兩條長江往下淌,看在金總眼裡,是我們黛玉獸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養的黛玉,跪著也要哄,金總被白小爺兩行眼淚弄得暈頭轉向,他扶起露生,用枕頭靠住︰“我聽說你暈倒了,為什麼?生我的氣?”

白小爺心裡哪還有氣,總之一見他這呆樣,氣也沒了,心也軟了,白小爺嬌滴滴拭去眼淚︰“並沒有,一時中暑罷了,你別聽柳嬸胡說。”

你這個矯情腔調是最騷的,金世安托腮看著他,悶聲笑起來。

露生給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麼。”

金世安賤道︰“我笑你心裡不高興,臉上還要裝逼。”

露生別過臉不理他。

金總笑著拉他︰“哎,我們黛玉,不氣不氣,都是哥哥不對,出去泡妞也不帶著你。”他端過粥盞,“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面幹什麼了?”

露生見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見面嗎?”

金世安把調羹送到他嘴邊︰“先吃飯,你把這碗稀飯吃了,我就告訴你我今天幹嘛了——太精彩了,峰回路轉,秦燁這個王八蛋,老子非給他一個下不來台。”

粗糙的直男風格,喂飯就快湊到臉上了。露生帶淚的臉又紅起來︰“我自己吃就成。”

“少廢話,快點兒,又逼我用嘴喂你?”

露生定定看他,心頭一陣亂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嬸盯著熬的,蓮子芡實,滾得稠爛,金世安看露生一口一口全吃淨了,又笑話他︰“柳嬸說你吃什麼都吐,我看也沒吐啊?這不是胃口挺好嗎?”

露生漲紅了臉︰“大概是晚上受用些,也覺得餓了。”

金世安拿過空盞,擠在床上︰“是因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露生不料他這樣擠上來,惶惶退了兩寸,金總一臉淫笑︰“幹嘛?我又不搞你,往那邊去去,我晚上在這睡,今晚咱們有個大議題。”

露生真嚇了一跳,金少爺過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時候。他初來怕生,死活不肯離了少爺,少爺毫無辦法,便帶他睡下。自從他在少爺身邊遺了一攤東西,兩人都覺臉紅,金少爺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後自己睡罷。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常有的。”

再往後,金少爺來他房裡說話,便是一同臥著說到半夜,也終究不肯留下來。

現下金世安冷不丁說要在這裡過夜,露生一面慌張,一面連耳朵也紅了。金世安像個翻了背的王八,眉開眼笑地扎在床上︰“白露生同志,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沒見你臉紅,慌個屁?”

露生不知什麼是“基”,臉紅了一會兒,輕輕搖世安的手︰“少爺,快說說今天怎麼回事。”

金世安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少爺說不了,喊哥哥我就說。”

露生被他弄得無法,輕聲細語地喊︰“哥哥,是怎麼樣,你別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裡裝死。

露生皺眉推他︰“到底說不說呢。”又軟了聲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嗎?”

他不問還好,一問金世安就縮起來︰“別提了,婊子臉。就她那樣,砍我的頭我也不會娶。”

可憐秦小姐,造了什麼孽,被金少爺這樣編派。

露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閨秀,怎會長著……長得……不端莊?”

金世安吹了個唾沫泡︰“她跟我以前的女朋友長得太像,你不知道,那個婊子,我看她就想打。秦萱蕙再怎麼無辜,我也喜歡不上——哎你說她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少爺可真夠絕情的,吊著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話,簡直渣男典範。”

露生聽他說著,心中酸澀,還能為什麼——為著每次金少爺去見女孩子,回來他必定一場大鬧。金少爺恐他生氣,能推則推,六年裡情場上周旋,不過是為了這些女孩子的父親有用而已。

靜了一會兒,他支開話頭︰“你原先……和女朋友不好?”

“沒跟你說過啊?她是個潘金蓮,一點良心都沒有,騙了我的錢跟別人跑了,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媽除外。”金世安惱火地翻個身,又坐起來,“這個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說金家現在情況很不好。”

要談到金家的情況,就要談到蔣介石和張靜江這兩個人。蔣介石金總當然了解,蔣光頭嘛娘希匹,張靜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張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著孫先生的,後來又幫著蔣公。”秦小姐抹著淚說︰“明卿哥哥,你這是考我呢?”

張靜江是果黨元老,也是擁護民主革命的一代先驅,孫中山去世後,他鼎力支持蔣介石上台,依靠出色的才能和與孫中山的深切關系,在各種程度上穩固了蔣氏的地位——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蔣氏如是魏文帝,張靜江就是司馬懿。民國十四年到民國十六年,他們兩人的關系是似乎堅不可摧的盟兄契弟。

金總虛心求教︰“這和我們家又有什麼關系呢?”

名媛就是名媛,秦小姐對答如流︰“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另一句話叫狡兔死走狗烹,後人看張靜江是司馬懿,蔣校長也是這麼想的。爾虞我詐的政局之中,沒有人願意留一個聲勢、威望、甚至能力都高於自己的人在身邊,尤其是彼此在政見上發生分歧的時候。

別的分歧都好說,他們的分歧恰恰是“剿共”。

在身為後人的金世安看來,蔣校長顯然很有危機意識,上台之後別的不管,先要打死未來最大的政敵,作為黨內元老的張靜江同志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的契弟談不攏了,張老秉承孫先生的遺志,堅持先把經費用於建設民生國計。蔣校長心說ojbk,你不支持有的是人願意支持,老哥你既然跟我不是一條心,再見掰掰不送了!

張靜江被免除職務,打發去了上海,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之前主持著國民建設委員會,工部戶部他一人把持,在他麾下有一大堆跟風吃肉的蝦兵蟹將,大家沾光分油水,在江浙一帶慢慢都做成了豪商。

金忠明就是這些蝦兵蟹將裡,最大的那頭鯰魚。

秦小姐說得沒有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靜江的倒台對這些商人來說是個惡劣的壞消息,蔣氏背後湧現的四大家族正在逐漸取代張靜江的位置。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油水要變薄了。但金忠明的困境還不止於“樹大招風”四個字,金老太爺對張老和蔣公的感情盲目樂觀,對自己的後台更加盲目自信,以至於他在年前幹了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

——倒賣軍火。

金世安聽得一頭是汗。

這場穿越實在難度太高,每一次都能給他新的驚還不帶喜——穿到一切落後的民國,他忍了,穿到即將發生大屠殺的南京,他也忍了,穿來的家庭有個說一不二的老頑固,他繼續忍了,哪怕是隊友是個黛玉獸,他還有什麼不能忍?

金世安一直安慰自己,最起碼這是個豪富之家,哪怕一輩子坐吃等死,也能快樂地演一波民國偶像劇。

誰想到居然還特麼有政鬥元素。

劇本太大了,拿不住啊!

秦小姐道︰“這件事還沒有給人拿住把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但張老離任,上面一定會徹查此事,老太爺是南京商界的一面旗,所謂擒賊先擒王,殺、殺……殺給猴看。”

“……”你就不要再用成語了,金總已經很痛苦了。

金世安問︰“既然是一年前的事情,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查出來?”

萱蕙道︰“因為查不到工廠在哪裡,也查不到囤積的那批槍貨在什麼地方。沒有證據,也不能憑空拿人。現在已經有專員帶人在暗訪,好在太爺做事縝密,也沒有露出什麼馬腳。”她垂下烏潤的眼楮︰“你病了這些日子,誰肯來見你?我幾次想去見你,都被老太爺攔住了。”

金總心中打鼓。

秦萱蕙的目光還是有些短淺,其實有沒有這批軍火,都不是關鍵。金世安是暴發戶出身,官商這一塊,他一向理解得粗糙而直白——無論你有錯沒錯,殺雞儆猴是必要的,跟隨張靜江,就是最大的錯誤。別人的立場還能隨風而變,金忠明畢竟是依賴張氏發家的。

金家已經打上了張氏嫡系的永久烙印。

此時更深人靜,幽燈夏夜,已有豆青色的小飛蛾迎光亂舞,露生拿扇子撲著小蛾,和金世安對面歪在床頭,兩人把這話合計了一遍。

“張靜江倒台了,蔣介石不會放過他的嫡系,先動的是他的權柄,下一步就是財閥,反正總而言之,咱們家恐怕要第一個挨刀。”

露生慌忙掩他的嘴︰“我的爺,大人名諱叫不得,你在外可不能這樣指名道姓。”

金世安捉住他的手,笑起來︰“手好香。”

露生不肯接他的閑話,抽回手道︰“我以前也聽齊管家他們提過,說張老要去上海,似乎是不肯再幫襯咱們家。”

一瞬間他想起許多細碎的事情,恍惚記得前兩年,少爺一直心事重重,在他門外和齊松義談了不止一次話,似乎就是在說張靜江。金少爺寫信從不避著他,他看了些,也沒放在心上。仔細想來,那些信是寫給幾個金家親好的商人,有朱子敘,也有錢雲,他隻當少爺是為著那幾家小姐,還生過許多悶氣。

但是這些人中,並沒有秦燁。

他在這頭想,金世安在一旁道︰“秦萱蕙說,她老爹早就不服爺爺,又記恨你少爺搶了他的商會總會長。這個王八蛋想借刀殺人,讓老蔣捏死金家,總有人出來做領頭羊,他是想讓女兒打聽消息再去告密,他覺得老子會把這個妞兒看在眼裡!”

秦燁想得陰毒,女人愛而生怨,最是可怕,他女兒等了金少爺六年,被他在心裡種了無數怨毒。秦燁偏偏沒有想到“女生外向”四個字,金世安今天一席話痛快說開,秦萱蕙不恨她明卿哥哥,倒把她爹恨上了。

金世安彈走一隻冒撞的飛蛾︰“這些事肯定得告訴爺爺,但我怕這麼說了他更要我娶秦萱蕙了。”

露生懂得此中關節,秦萱蕙臨陣倒戈,只會讓金忠明對她分外合意,不由得也說︰“即便沒有秦小姐,還有朱小姐、錢小姐,老太爺總會讓你娶一個。”

這話說得金世安煩惱起來︰“媽的……哪來這麼多騷操作,老子誰也不想娶。”

有比較才有認知,金世安被這些民國小姐嚇怕了,一個個深藏不露,臉長得還出人意表。秦萱蕙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不知怎的,稀裡糊塗就想起了露生。

他煩惱至極,渾勁又上來了,乾脆伸手將露生一摟︰“要不娶你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娶乾脆娶隊友。”

露生含羞掙開他︰“說話就說話,怎麼動手動腳。”

金世安偏要摟他︰“幹嘛?你跟你少爺這麼多年,我不信他沒乾過你。”

露生既羞且怒︰“少爺不是那樣人,從來沒有的。”

這話把金世安說愣了︰“我去,那你們在搞什麼?玩純情?”

露生不高興地撇過臉,又回頭瞪他︰“少爺可不像你,他是謙謙君子,從不做無禮的事情。”

“行行行,他是君子我是流氓。”金世安摟著露生不撒手,“我現在急需一個流氓來幫我,怎麼能把秦燁揍一頓就好了,混帳王八蛋,連女兒都賣,什麼狗屁玩意兒。”他把頭壓在露生肩上︰“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說服爺爺,明天我去見他還不知道怎麼說呢,我怕他到時候再把你打一頓。”

金忠明最會遷怒,什麼鍋都是露生背,一不順心就叫打人,這個讓金總很煩惱。

言者無心,露生卻忽然靈光一現︰“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你聽我說。”

兩人頭對著頭,直說到呵欠連天,都困得低枝倒掛。金世安在枕上翻身道︰“其實我今天看見秦萱蕙,覺得她挺好的,除了臉惹人討厭,人是真不錯。”

露生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說這個,沒有做聲。

金世安道︰“要是把她娶了,其實對她來說也是好事,最起碼能離開她那個王八蛋的爹。”

露生聽得心中一揪,靜靜拿扇子蓋住臉。

金世安又說︰“所以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件事——你睡了嗎?睡著了是吧,我在想,如果——我說如果的話,你是女孩子,我娶秦萱蕙當老婆,娶你當姨太太,你願意嗎?”

露生躲在扇子下面,實在聽不懂這到底是什麼話,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疑惑,臉慢慢熱了。

金世安隻當他睡著了,在黑暗裡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啊,反正我不願意,我他媽從小就吃二奶的虧,我覺得種馬后宮不適合我。”露生聽見他在枕頭上,又翻一個身,柔軟的蠶沙“嘩啦”一聲,“結婚就是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是老了,還是殘了,不能見一個愛一個。男人得有點男人的責任心。我不喜歡她,就不該娶她,對她來說,也不公平。”

露生屏息靜氣,聽了半日,似乎沒了下文,忽然又聽他在黑暗裡挺沒意思的笑︰“老子說這些,扯你幹什麼?”

露生忍不住了,輕輕推他一下︰“是啊,你扯我做什麼?”

金總︰“……”

露生翻身爬起來︰“你這說的都是什麼?我又不是個姑娘,誰要做你的姨太太?”

金總突然打鼾。

露生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把扇子朝他臉上一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金總鼾聲如雷。

金世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在夢裡又回到2012年,回到自己的公司裡,走到辦公室去。他的副手進來跟他說話,樣子很客氣,這讓他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副手過去是他的學姐,她其實很少對他這麼客氣。

副總說︰“其實新開一間經紀公司也是可以的,從剛才說的新聯、鳳凰、定新,都可以挖人,只是成本要高一些。”

金世安心裡納悶,不懂她為什麼又要開子公司,可是迷迷糊糊地,他身不由己地說︰“我看前幾年的財務報表,我們公司旗下有一個娛樂經紀,為什麼不提?”

接著他們又說了什麼,全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頂著他的軀殼,在走、在說話、在呼吸和活著,他像個傀儡似的被人提著線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著手機,仿佛很新奇地看著它,他清楚地瞧見自己在手機上發了個消息,手寫輸入,寫的是繁體︰

——秋光甚不知可有暇痔一 br /

他從來沒有寫過繁體字。

這感覺恐怖極了,也絕望極了,更絕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對他很恭敬,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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