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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36.鶯聲
hi sir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無珠︰“你不認得我是誰?”

白露生退開兩步, 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 梨園裡第一流的人物,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說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 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 也不委屈你!”

露生見他笑了, 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 名滿天下, 要收我做徒弟, 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 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 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面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 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唱紅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 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 只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 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 我只在這裡,不去別處。”

“這是怎麼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色,只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物,屈尊見你,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作致,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別罵他,你叫他自己說。”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只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志’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志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隻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只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只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別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性,只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面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艷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裡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後,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情,別人我不清楚,這個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麼多愛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麼偏叫你看見了!他說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後世常說的“經紀人”。這類人於行內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當時閑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她老爹原也是咱們行裡數得著的人物,進過宮、面過聖,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麼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裡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點頭道︰“怪道我說他唱得好,原來是師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來的。”

“有什麼用?嗓子一倒,淪落到釣魚巷裡養兔子——所以她才買了這個白露生,專調教了來,在相公館子裡兜風攬月。從小的當做女孩兒養,取個丫頭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經勵拍著腿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少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面的勾當。也是他命裡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台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麼合了金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露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別的,乾乾淨淨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麼關系,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戀著這個金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盡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闢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這種名伶有情於恩客的事情,行內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露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情,“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情,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隻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戲,金少爺必定捧場,金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裡,管你是什麼名角兒大腕兒,乾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面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情,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露,還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胸無大志,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後必是青衣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只顧私情,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麼年紀,我們什麼年紀?你說他用情,這就是我說他能成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麼身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麼就是什麼,下了台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情種,戲裡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血,如癡如狂,別有一種動人心處。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裡辨真金——別說南邊人願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台呢!”

這話把對面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態嬌美,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羞花之容,豈是貌美藝精便能成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麼,都是傾情而為,不禁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麼謬贊他的道理。你隻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隻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露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麼程度?一時也難說盡,隻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情脾氣——開台唱戲,須得金少爺人在南京城裡,金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牆根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這份矯情簡直空前絕後,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盡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動人地開腔一唱,什麼矯情都是小事,只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別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復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裡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亂,又早被戰火磨平了志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於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佔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情,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美唱腔和矯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澀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揉造作,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帳。再一者,他雖然於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官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柔相對。哪怕今日金少爺不在城裡,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還能說什麼,白小爺就是秦淮河上的一輪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圓的嗎?

要賞月就要等十五,要風花雪月都齊全,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戲劇性的人物,都是來得跳脫,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紅大紫,卻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隕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樣,白露生是開得早,謝得也快,梨園中人,二十一二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白小爺卻在這個歲數,突然地銷聲匿跡。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人說他得罪了金老太爺,被打斷了胳膊,又有人說他這兩年抽上了大煙,把嗓子弄壞了。

流言紛傳,傳來傳去,傳了半年。這一波流言還未平息,更聳動的流言出現了。

“白小爺把金少爺捅死了。”

起初大家誰也不信,隻當笑話,可是漸漸地仿佛真有其事,因為金少爺快一個月不見人影,理應參加的商會典禮也一概辭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於是流言甚囂塵上,愈傳愈真,每一張幽廊小窗下的嘴都為它增加新的荒謬的細節,每一堆魚攢鳥聚的腦袋都為它縫補新的前言後記。

不得不說,當流言在整個南京城裡繞足三十圈的時候,它就像暴雨後的秦淮河一樣,濁水裡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實的事實浮上來,它們添加了白府丫鬟們說漏嘴的佐證,添加了白府管家頻繁出沒於醫院的行蹤,最後變成一個確鑿的事實——那就是金少爺的確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這麼確信,否則他作為南京商會的總會長,不會不出席大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儀式,但他應該也沒有死,否則喪儀早就張羅起來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處,白露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如果不是這場行刺,秦淮河的騷客們都快要把他忘了。

無數雙窮極無聊的眼楮,落在白府小院烏油漆的木門上。

木門緊閉。

如果這些眼楮長翅膀,那就可以越過這扇黑漆木門,越過爬滿金銀花的山牆,越過二進院門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廂那張檀木雕花的貴妃榻上。

當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著吃剛送來的滾白粥。

他樣貌溫潤,身材長大,手上無繭,目中無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優渥的富家子,金銀堆裡才養得出這樣人類良種的範本,只是因為受了傷,臉色有些虛弱,尤其眼神靈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東張西望。

總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氣度不大匹配,用膳的儀態也一言難盡,接過碗就埋頭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爺,您說句話,外頭越傳越亂,老太爺早晚要知道,現在可怎麼辦?”

金世安在碗裡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辦,讓我先吃飯行嗎?

周裕見他不言語,擦著汗又道︰“外頭小報得了消息,已經謠傳紛紛,您要再不露面,恐怕商會會長的職位也難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杓子,那關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爺,這什麼關頭了你還只顧著吃,是真傻了不成?醒來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對所有緊急情報一律裝傻充楞,無論問哪件事都是“讓我想想”。

冒著觸怒少爺的危險,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少爺,說句冒犯的話,難不成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滿意地點點頭。

“說得對,我就是什麼也不記得了。”

周裕老臉一白,晃了又晃,勉強沒有暈過去。

“怎麼會這樣?”他涕淚交流地跪下了︰“少爺,話不可亂說,這是要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沒有亂說,因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著周裕欲哭無淚的老臉,心想老子堂堂海龍集團總裁,從21世紀穿越到你這個鳥不生蛋的民國來,我還沒委屈呢,你委屈個蛋啊!

而他們的少爺,夜半三更才醒來。

“露生呢?”

柳嬸聞得少爺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心下酸楚,又覺欣慰,擦了眼淚道︰“小爺在自己房裡,著人上過藥了,少爺放心。”

金世安翻眼看著床頂︰“我爺爺呢?”

“走了。少爺,你先把參湯喝了罷。”

金世安從床上坐起來,坐起來又是一陣暈眩,柳嬸扶著他,周叔在一旁端著參湯。世安不耐煩喝這些玩意兒,隻從床上摸索著下去︰“我去找他。”

周叔柳嬸都勸︰“我的爺,你先喝了這個罷,也讓白小爺安心是不是。”

金世安毫無辦法,抓過參湯小碗一口悶。他穿著寢衣,光著腳向露生房裡跑,慌得周裕在他後面提著鞋︰“少爺!鞋穿上!鞋穿上!”

天已經黑透了,露生房裡沒人,只有珊瑚在門口蹲著,金世安也讓她去睡了,周裕替他搬過椅子,放在露生床前。

露生因為受傷,不能平躺,只能伏在床上,原本睡不沉。聽見有人進來,他睜開眼楮,看見是金世安,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這笑落在世安眼裡,隻覺得疼痛而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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