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醒
黃昏。
血紅的陽光穿過藤蔓,從坑洞口墜下,照亮一片布滿裂痕與沙土的瓷磚地板。
中年男人顫抖著吐了口氣,把自己往早已荒廢的地下走廊那邊擠了擠,在廢墟中坐定。原本背靠牆壁的人骨被他擠到旁邊,散落成一小堆。
他哆哆嗦嗦地抓緊不住淌血、斷了半截的左臂,努力咽下幾聲呻.吟。血液將髒兮兮的布料洇得接近黑色,在看不清顏色的瓷磚上漸漸積成黑紅的湖泊。
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沒能給他再次站起來的力量。
男人用力抬起頭,通過坑洞邊沿,看向被夕陽染成橙紅的天空。
在這裡可以勉強看到不遠處高層建築的尖頂。然而那裡沒有記憶中規整的樓層和塔尖,閃爍金屬光澤的幾何體怪異地扭曲轉動,在溫暖的陽光下硬是泛出幾分寒意。
那早就不再是人類的地盤。
四肢開始發冷。他咳嗽兩聲,竭力撐住越來越沉重的眼皮,想去摸腰包裡的止血凝膠。可惜摸來摸去,包裹裡只剩幾個冰涼的能量罐,已經有點麻痹的指尖觸不到止血凝膠瓶溫潤的磨砂面。
他機械地撫摸那些冰冷的罐子,血液隨時間緩慢而堅定地流逝。
視野愈發模糊,眼前的事物混合成血紅的一團。不遠處有重物落地的聲音,硬物摩擦地面的刮擦聲越來越近。怪物特有的刺鼻甜腥氣變得濃重,連帶著思維也漸漸混沌起來。
來不及了。漫長的追逐後,那東西終究還是逮住了他。
男人甩開額前汗濕的頭髮,緊了緊腮幫,表情有些扭曲。
像是終於下了某種決定。他將腰包裡的能量罐一口氣都掏了出來,攤在大腿旁邊,隨後哆哆嗦嗦從胸口的暗袋裡捏出枚紐扣炸.彈。
和炸.彈放在一起的還有個應急罐頭。
罐頭不到掌心大小,薄薄一層,有點像舊時代的糖果扁盒。幸存者基地每個探索員都能分到一個。和自製的武器與能量罐不同,那是人類文明毀滅前的寶貴遺物——味道鮮美,能量價值極高,混上足量的水,夠一個成人撐上整整十天。
不過比起食物,大家更願意把它作為某種護身符,緊緊貼在胸口。這裡是森林,他們總能搞到點東西果腹,沒人會奢侈到動用這麽寶貴的資源。
自己分到的這個罐頭還帶著它上任主人的一點點血跡,現在它將再次變成“遺物”。
疼痛和失血使得意識逐漸模糊,不知為何,他突然有點想哭。狠狠抽了抽鼻子,他看也沒看,直接將那小巧的罐頭擲向身後,任憑它叮叮當當滾落進廢墟深處。
那醜陋的東西終於湊近,惡臭潮濕的呼吸撲面而來。
越發昏暗的視野中,暗紅色的色塊所佔的面積迅速變大。那八成是那東西的嘴巴,它正張開巨口,準備把面前無力反抗的獵物一口啃去半截。
男人虛弱地咧咧嘴,用牙齒扯開紐扣炸.彈的密封袋,利落地啟動,隨後丟到能量罐旁邊。
“呸,今兒咱倆誰也別想吃上飯。”
視野陷入黑暗前,他用最後的力氣朝眼前啐了口唾沫。
灼目的白光炸起,能量罐爆開的衝擊險些把不遠處的地下走廊震塌。
掛在洞口的藤蔓瞬間被高溫燒灼成灰燼,中年男人沒了蹤影,原地隻留下個混雜了焦黑和土棕的大坑——處於爆炸中心的人類軀體直接化作肉沫。而怪物不成形狀的巨大屍塊散落在坑洞四周,焦黑的肉塊斷面露出不少灰色的血管,還在微微抽搐。
爆炸的衝擊波驚飛了附近所有鳥類。待煙塵散去,最後一塊碎石在土地上躺穩,幾隻烏鴉似的鳥才撲騰著翅膀湊近,開始啄食塌陷坑洞附近的碎肉。
然而一切並未就此恢復平靜。
稀稀拉拉的石塊摩擦聲再次響起,塌了大半的廢棄走廊震了震,一個滿是劃痕和鏽跡的金屬容器從廢墟中斜斜滑出半截。
滿是塵土和泥漬的操作面板掙扎著閃爍了兩下,終於熄滅。方才的爆炸明顯激活了什麽,哪怕有灰塵的遮蓋,金屬表面上隱隱的藍色光路依舊稱得上顯眼。
黑鳥們停下啄食的動作,警惕地打量著那閃爍不止的金屬家夥。
能量罐的爆炸和碎石的磕碰使它變得坑坑窪窪,原本嚴絲合縫的蓋子嚇人地扭曲起來。粘稠的液體順著縫隙不住向外湧,如同傷口冒出的血液。
液體散發出微弱的瑩藍色光暈,沒有滲進土壤。它滾過石屑和土渣,蜿蜒而下,在一片窪地中漸漸聚集。
像極了落在荷葉上的水珠,或是散落在地的水銀。最後的液體從金屬容器中流乾淨後,在肮髒的瓷磚碎片上聚成直徑不到兩米、高度半米左右的一團扁圓。
附近的黑鳥們開始警惕地蹦跳,拋開近在嘴邊的碎肉,離那片被陰影吞沒的地下廢墟遠了幾步。
異變突生。
仿佛顏色在凝結,或者孵化。巨大“水珠”的外側漸漸變得透明,顏色向液團中心收攏,越發渾濁。不多時,嘩啦一聲,整個液團崩散在地。不自然的聲響終於驚飛了黑鳥,原地僅留下被啄食了部分的碎肉。
最後一根羽毛落地,不再粘稠的液體徹底滲進瓷磚裂縫,只剩中心凝聚起的東西濕淋淋地俯臥著,被燒焦的屍骨、炸碎的組織碎片與石屑包圍。
那是一具年輕男性的軀體。
最初那具軀體一動不動,如同死物。一陣風卷過,幾片碎葉沾上蒼白的皮膚,它才抖了抖。
阮閑有點冷。
腦漿像拌了水泥,思維凝固成團,整個頭顱重得嚇人。寒意瞬間包裹了自己,就像高燒中被人扯去了被子,只能昏昏沉沉地抱緊手臂。
光裸的皮膚蹭過粗糙的石屑,他隱約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身下絕不是柔軟的織物,他不在任何一張床上。這觸感也不是實驗室光滑堅硬的地面,他之前在實驗室暈倒過幾次,絕對不會搞錯。
首先恢復的是嗅覺。塵土裹著爆炸產生的焦味衝進他的鼻子,濃重得幾乎讓他窒息。與此同時,風拂過皮膚上殘余的液體,手臂蹭上的石渣磨痛了他的皮膚。無數感知同時砸進大腦,阮閑險些再次暈過去。
不對勁。
雖然頭腦還不甚清醒,他也能肯定,這肯定不是正常的感知方式。自己的嗅覺和觸覺靈敏了無數倍,混沌的大腦一時間無法處理這樣龐大的信息。
阮閑一動不敢動,竭力在被過分放大的感知中擠出一點點神智,小心地將雙眼睜開。
本該柔和的霞光差點將他刺瞎。
被刺激出的淚水湧出眼眶,阮閑強迫自己睜大眼,直到適應許久不見的強光,眼前的景物從模糊變得清晰。
或許過於清晰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道。
等看清自己面前的景象,阮閑寧可自己就這樣再次暈過去。這樣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回到熟悉的床上。哪怕眼前是醫院的病床和點滴瓶,也比焦土和屍塊好上一萬倍。
然而閉上眼也沒用。煙塵堅持不懈地往他鼻孔裡鑽,鳥叫和樹葉的摩擦聲漸漸變得震耳欲聾,把他的意識牢牢釘在原地。這似乎是個溫暖的黃昏,可吹過皮膚的風活像嵌了刀刃,刮得他皮膚生疼。更別提那些硌在身下的碎石和沙粒,阮閑痛得腦子直酸,隻覺得自己被撂上了燒紅的鐵板。
觸感太過真實,不像夢,更不像幻覺。
阮閑咬緊牙關,從齒縫裡吸了口氣。無論是尚有些灼人的爆炸痕跡,還是屬於未知生物的屍塊,都不像和平地區該出現的東西。
這裡不太平。
盡管初蘇醒的迷茫仍在,這絕對不是個趴著回憶人生的好時機。得找個地方先把自己隱蔽起來。忍住從四面八方壓下來的感知和疼痛,阮閑集中精力,迅速判斷眼前的局面——
自己正趴在一個被爆炸擴大的坑洞邊緣,不遠處是半塌不塌的地下走廊。四處散落著不少新鮮屍塊和古怪的甲殼碎片,就破壞情況看來,這隻生物很可能是爆炸的目標。
爆炸本身應該是在前不久剛剛發生的,土地的余熱尚存。威力不算小,但爆發集中,波及范圍倒是不大。
阮閑吸了口氣,嘗試收縮肌肉,生澀地找到控制肢體的辦法。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挪動,不說他多年未用過的腿,阮閑花了不少力氣才找回自己手臂的控制權。
挪動手臂的感覺如同用細繩拉扯一箱鐵塊,摩擦帶來的痛感讓他幾乎立刻汗如雨下。
阮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皮膚本身就脆弱,如果手臂上的丘疹在這種鬼地方被蹭破,感染的風險就夠他喝一壺的。
可惜他別無選擇。
阮閑下意識看向挪到視野裡的手臂,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粗糙腫脹和不健康的暗紅,而是正常的光滑皮膚。
這回他徹底清醒了。
活到這麽大,阮閑還從未見過健康的皮膚長在自己身上。
遺憾的是,面對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阮先生沒有慢悠悠品味的機會。不遠處有什麽東西正呼呼地噴著氣,在地面滑動,朝這個方向迅速前進。
摩擦聲透過過度敏銳的聽覺刺進顱骨,他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來者不像善茬。無論眼下是什麽見鬼的奇怪情況,先活下去再說。這裡四處透著荒廢的氣息,不像是會有人經過的地方。在對方正在接近的情況下,盲目出聲求救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不顧疼痛,阮閑撐起胳膊,咬牙向半塌的地下走廊爬去。
笨拙挪動的途中,阮閑努力抬起頭,目光粗略地掃向目的地——幾塊墜落的混凝土板撐起了一個半人高的入口,看起來很是穩定。除非有只會跳踢踏舞的大象突然從天而降,它的結構足以再撐過另一次小型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