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槍響,余樂直接射穿了雷哥的腳背,雷哥頓時一通慘叫。
“我的船,我的規矩。”余樂瞥了眼近處臉色難看的墟盜們,沒有露出半點和緩的表情。“病得要死有醫療機械證明,重傷我瞧得出來。好手好腳的,該滾就滾。”
雷哥恨恨地啐了口,扯開嗓子衝後面嚷嚷:“都瞧見了啊?別在這兒掏啥真心,幾個年頭的交情連賒帳都不給,早晚成下一個樊白雁。”
“下一個。”余樂不理他。
雷哥拖著一隻腳,恨恨地朝極樂號的主艦走去。馮江紅著眼上前。
“新人?新人三千就夠,你這點數啥意思?”
“我沒深潛。”馮江啞著嗓子說道,“我剛從極樂號那邊回來沒幾天……”
“提前三天告知了,我記得你在。消毒前的準備不缺活兒,光膀子乾個一兩天苦力,深潛一次掏掏廢墟,三千湊得出。”余樂翻翻眼皮,“自己躲,或者到極樂號那邊被拖著走,自己選。下一個!”
“我是反抗軍……”
“就算你是阮閑的親兒子,在老子的地盤也得聽老子的規矩,別指望塗銳,他可不會幫你求情。你病了嗎?殘了嗎?今天怎麽這麽多婆婆媽媽的,下一個!”
馮江做了幾個深呼吸,扭頭向極樂號主艦的方向走。隊伍中一個年輕人探了會兒頭,緊跟著走了上去。
半個小時後,余樂轉轉手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哎喲呵,兩位回來啦。整的跟剛從工地挖出來似的,消毒中可不包洗澡哈。說歸說,兩位人情有,貢獻點可以打個折扣……”
“我們又搞了艘船,鐵鏈拴好啦,就停在那邊。”唐亦步指指船尾的方向,“夠了吧?”
余樂咧咧嘴,揮動紙筆:“夠了,兩位請吧。剛子就在底下,不會的可以問他。”
阮閑接過憑據,掃了眼,面部肌肉抽了抽。
“這是船長的防偽方式,怕有人混進來。”他們順著鐵梯子爬下,剛子在船中轉悠,挨個查看人們手中的憑據。“我認得船長的筆記,就算不確定,給船長看看也沒錯。”
“不,我想問內容……”
“船長本人對大家的印象咯,這個難造假。瞧這個,一窩貓鼬,船長對陳寶山他們一家的印象。”
那張紙上簡單畫著幾個倒著的U型,比起貓鼬,更像是擠成一堆的幽靈。阮閑刹那間懂了這東西的防偽功效,一般人還真畫不成這樣。
阮閑無言地看了看自己那張,他努力分辨了很久,心裡大概有個猜測。但是……
“你這是條蛇。”剛子印證了他的猜測。“我知道你想說啥,它的確像坨……咳,船長一直都是這麽畫蛇的,包涵下。”
阮閑麻木地把紙片塞進衣兜,衝唐亦步抬抬下巴。剛子衝唐亦步遞過去的憑證皺起眉,歎了口氣,將它塞了回來。
“按理說我該跟船長確認,但兩位一起來的,這筆跡也像船長,應該不是偽造。但這意思……算了,算了。”
唐亦步微笑著接回紙片,將它折好。阮閑往後挪了半步,從唐亦步的動作空隙間瞧見了紙上的內容——
上面塗著個畫工拙劣的火柴人。
“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還有不到一小時開船。兩位可以找個舒坦地方坐好,到時候可能會有點顛。”剛子清清嗓子,繼續自己的查票大業。
阮閑和唐亦步交換了個眼神。
船內被透氣的金屬網分割成不少層,人們露營一般聚在一起。兩人仗著體力優勢,硬是爬到人員最少最偏的高層,在角落縮好。
“余樂不可能看得出來,我的偽裝沒有問題。”唐亦步解下背包,抓出兩瓶香檳,一大塊新鮮的玉米麵包,甚至還有一盒魚子醬。最後他才把被壓得奄奄一息的鐵珠子掏出來,在兩條鐵杆間卡牢。
“下次你可以選性癖之外的理由。”阮閑乾巴巴地接過麵包,“你剛剛不止是去接鐵珠子了,對嗎?”
“太早放好的話,這些東西會被碰壞的。”唐亦步理直氣壯,將一瓶香檳的瓶蓋拽開,遞給阮閑。“我想不通……”
“或許他只是覺得你像個仿生人。”阮閑不怎麽真心地安慰道,咬了口麵包。“反正他不會有證據,頂多猜測你是我的仿生人——別太在意,消毒後我們盡快離開就是了。”
唐亦步塞了一嘴的麵包,滿臉沉思的表情。
“行了,我們聊點別的。”阮閑小心翼翼地抿了口香檳。
還有不到一小時,等消毒開始,塗銳準會回來,到時他們可以問個痛快。就算事情不對,逃跑也方便得很——狂轟濫炸下,無論是走石號還是秩序監察,注定都不會專心追蹤兩個人的去向。
“哦。”唐亦步精神一震,他伸長手臂,給阮閑的麵包上抹了點魚子醬。“剛才樊白雁那邊……”
“人是會那樣活著的。”
阮閑突然覺得嘴裡的麵包沒了滋味,他停住咀嚼,看向麵包上的魚子醬。這可能是樊白雁的私藏,它沒有釋放出多少腥氣,反而有股淡淡的堅果味道。
“只要堅信對方是善意,無論吃了多少苦頭,都不會正兒八經地把它們當成傷害。偏執點的還會把它們作為考驗和磨煉。”
握住酒瓶的手稍微有點顫抖,阮閑沉默了一會兒,將香檳瓶子放在地上。
“他們的身體垮了,被控制的事實也十分明顯。一兩天可能察覺不出,長期服用毒品類藥物,身體勢必會衰弱。”唐亦步微微皺起眉。
“‘知道’和‘理解’是兩回事。”阮閑心不在焉地回復道,“不是樊白雁的演技多麽高明,極樂號的人想要相信的欲望在先。他們想要相信極樂號會安穩,相信自己的付出和信任總會有回報。”
只要有足夠人向某個方向前進,總會有人迷迷糊糊跟上。在這一點上,人和羊的區別或許沒有那麽大。一旦被浸入某種共識,就像被溫暖的沼澤纏住。清醒點的還會試圖質疑,溫順的人通常會直接沉沒。他們聚集得如此緊密,如此團結——“絕大多數人”怎麽可能犯錯?
更別提自己本身就“想要”加入這個虛幻的夢。
唐亦步咽下嘴裡的麵包,垂下眼睛,小口小口啃著麵包邊。他的手上還殘留著血跡,偏長的睫毛上沾了灰塵。
“我不明白。”思考了將近十分鍾後,那仿生人再次開了口。
“我也花了很久才搞明白這一點。”阮閑安靜地答道,收回投向唐亦步的目光。“畢竟你沒有同類,這種想法可能更難理解。”
“看來我收集的樣本信息還是不夠。”唐亦步將沾了魚子醬的麵包碎塊塞入口中,聲音有點模糊不清。“……謝謝你的解釋。”
“不客氣。”阮閑短促地笑了笑,把金屬製的瓶蓋喂給吧嗒嘴的鐵珠子。
鐵珠子幸福地長大嘴,準備去接飛過去的兩枚瓶蓋。船身卻在此時一陣顛簸,瓶蓋徑直飛了出去,卡在欄杆裡的鐵珠子發出帶著哭腔的嘎嘎聲。
“怎麽回事?”
“走石號在固定極樂號的主艦,有點像電影裡的拖車。”唐亦步第一時間摟緊阮閑,他一隻手緊緊箍住對方的腰,一隻手抓牢鐵欄杆,臉貼在小窗上。“走石號這是要啟動啦。”
又一波震顫。阮閑把卡在欄杆中的鐵珠子也揪出來,直接塞進背包,背在身後。喝完的香檳瓶子順著傾斜的金屬網滾下,叮叮當當砸上地面。
“我們是時候……呃。”阮閑本想說是時候去找塗銳,結果硬是被陡然顛簸的走石號震得幾乎要吐出來。余樂不知道從哪裡習得的開船技術,把走石號這艘巨無霸開得和山路上的三輪車一樣哆嗦。
唐亦步離開窗口,將雙臂穿過金屬網,膝蓋一頂,直截了當地把阮閑壓在金屬網上。裝著鐵珠子的背包被撇到一邊,牢牢勾著阮閑的肩膀。這個姿勢顯然很是省力,那仿生人滿意的呼了口氣,直接把阮閑當成了肉墊。
“你要壓死我了。”阮閑艱難地說道。
對方的體重和體溫一起襲來,他各種意義上都難以呼吸。
“塗銳回來了嗎?”唐亦步委屈地往旁邊靠了靠。“如果我還是勾著你,一會兒要震得厲害,你可能會被什麽東西嚴重撞傷。這麽多人看著,萬一你現場恢復……”
“塗銳還沒回來,你也不用解釋。”阮閑艱難地抽著氣。密閉船艙的空氣本來就渾濁,連綿不斷的顛簸加重了他的不適。“再囉嗦,我就吐你臉上。”
唐亦步哼唧兩聲,身體向下退了退,將頭枕在阮閑胸口。“這樣呢?”
如果不是環境實在糟糕,阮閑本想拒絕這個過於親密的姿勢。可是一道來自他人的嘔吐物幾乎貼著他的頭飛過後,阮閑決定保持沉默,牢牢貼在原來的位置。
巨大的顛簸之中,唐亦步又開始哼那首倒過來的憂傷情歌。阮閑努力平複了會兒呼吸,終於能夠再次張嘴。
“為什麽倒著哼?”他艱難地問道。“這是卡洛兒·楊的《亦步亦趨》,我能聽出來。”
唐亦步不再哼歌,在這個角度,阮閑只能看到他的頭頂和鼻尖。柔軟的黑發散在他的胸口,另一個人的體重帶來一絲莫名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那仿生人回答。“不過這樣像是可以倒回過去,會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奇怪的感覺?”
“嗯。”
“介意解釋一下嗎?”
“就像魚子醬剛開了口就扣在了地上,玉米麵包掉進泥漿。”唐亦步抬起頭,眼睛裡有點阮閑看不懂的情緒。阮閑愣了愣,這很少見,他想。
“它們曾經是我的東西,但我沒法讓它們回復原樣了。”唐亦步聲音有點低。“人類管這個叫什麽?”
刹那間無數回憶撞上胸口。這次阮閑又有點反胃了,但原因不是走石號的顛簸。
“悔恨。”他同樣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