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步能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在接近,他從嘴裡的花瓣中嚼出一點苦味。
“阮先生。”他小聲招呼著,“我在這裡。”
星光和月色從玻璃穹頂上方淌下。唐亦步能看得很清楚,那人衝他笑了笑,一如既往。鐵珠子套在助理機械的殼子裡,在空中快樂地一蹦一跳。
“下午我對比了你給我的資料,發現了一件非常不自然的事情。”對方還沒走近,便先一步開了口。他沒有給自己開口的機會,直接用金屬腕環打開光屏。“亦步,看看這個。”
唐亦步微微側過頭,這個角度,他只能看到一串不知所謂的亂碼。
沒人知道自己融合了A型初始機,他的阮先生沒有任何製住他的可能。為了不引起對方的懷疑,唐亦步熟練地做出疑惑的模樣,向前兩步。
“阮先生,我——”
嗤的一聲輕響。
對方動作極快,他隻來得及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有什麽濕潤的東西噴到了自己的臉上,他沒來得及屏住呼吸。
感受到暈眩的那一刹那,唐亦步猛地向後撤了幾米。無論對方噴了什麽,他的身體沒有那麽容易垮掉。只要撐過這幾秒,自己就能找回主動……
像是預料到了唐亦步的行動,緊接著的是一瞬的刀光,不過不是衝向那個有點恍惚的仿生人,而是“阮立傑”自己。
半隻帶血的耳朵掉落在地,上面的黑色耳釘在夜色中閃爍微光。鮮血瞬間打濕了阮先生一側脖頸,染紅了雪白的拘束衣。
最後是漆黑的槍口,直直衝著自己的頭顱。對方漆黑的眼睛幾乎成為夜色的一部分,臉色蒼白得可怕。
唐亦步笑了。
他的情緒變得越來越雜亂,壓抑沉重的亂麻中甚至多出一點點喜悅和滿足,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幾步外的鐵珠子愣在原地,它一會兒轉向“阮立傑”,一會兒轉向自己,發出疑惑的小聲嘎嘎。
“晚上好,我的阮先生。”唐亦步小聲說道。“……π,去外面幫我們望望風,我們一會兒去接你。”
“嘎。”
“……不,我一會兒去接你。”
作者有話要說:
打!起!來!啦!
甚至是當著孩子(×)的面打的,真的是很不靠譜的家長。
嗚嗚嗚終於打起來了我好欣慰(……
第115章 親吻
阮閑精神的集中程度前所未有。
他清楚自己的身體, 雖然協調性和記憶中的自己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他仍然稱不上一個合格的戰士。自己能做的很是有限,計算、推斷、預判, 就像所有還在呼吸的生物一樣, 力圖讓自己活下去。
說來奇怪, 他對生存本身沒有太大的興趣,那份求生的執著卻仿佛刻進骨頭, 推動他不斷前進。
唐亦步站在昏暗的夜色之中, 透明的玻璃穹頂外星光閃爍。
阮閑能看清對方每一根發絲, 聽到每一聲樹葉碰撞或花瓣落地。那仿生人站在原地, 表情就像葬禮上的孩童——隱隱約約清楚發生了什麽,又將要發生什麽,卻又有種微妙的遊離感。小型機械沒有聽話地跑遠,它哆嗦了會兒, 搖搖晃晃躲進附近的樹叢, 急促地嘎嘎直叫。
“阮先生。”唐亦步輕聲喚道, 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聲音依舊柔軟。
意識到自己分心的刹那,阮閑抬手便是一槍。
他做好了所有準備。
在剛碰面時先發製人,吸引唐亦步的注意力, 避免對方一碰面便啟動耳釘。隨後利用事先混好的藥物讓對方失去一瞬的活動能力, 趁機擺脫那枚要命的耳釘。根據唐亦步的後續反應來看, 他體內應該也沒有累贅的雙重保險。
看來對方對自身的實力很有信心。
為了保證會面或者殺戮正常進行,唐亦步勢必換好了這一路的監控。他需要盡快殺死那個仿生人, 然後試著把回程的監控也小小地修改一下。
只要把自己剝離出這場凶殺,又確切地擁有武器,離開這裡只是時間問題。
到目前為止很順利,如今他的人和武器都在最佳狀態。阮閑調整著呼吸,感受空氣細微的流動,略帶狼狽地滾離原本的位置。
在他之前所站的地方,幾根粗壯的樹枝深深嵌入泥土。
那枚子彈沒有擊中唐亦步。那仿生人伏低身體,一隻手撐地,動作快得像隻饑餓的豹子。他掰餅乾似的掰斷粗壯的樹枝,將它們當作鏢槍投擲過來。
而他本人的速度比樹枝慢不了多少,直直朝阮閑所在的方向撲去。
唐亦步比自己稍高一些,體型漂亮結實。這會兒他卻輕盈得像羽毛,靈巧得如同可以踏著空氣行動,動作捉摸不定。
唐亦步很清楚自己的劣勢所在,阮閑心想。
藥水這招已經用過一次,手裡只剩兩個應急的自製藥水彈。不能在前期隨便消耗,他必須盡可能避免被唐亦步近身。
阮閑幾乎將所有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唐亦步身上。空氣、植物、光、氣味,一切不再是自然的存在於空間之內,而是以一個人為核心轉動。
那感覺很是奇妙,對方就像是透明玻璃瓶中一粒懸浮的墨水。顏色在滾燙的水中翻滾擴散,而他需要避開那些下個瞬間會被色彩吞噬的部分。
阮閑的心臟從未如此有力地跳動,血液如同變為沸騰的鐵水,某種古怪的快感從四肢百骸慢慢滲入。
沒人說話,濃烈的殺意在空氣中翻騰。
無數可能的軌跡在黑暗中展開,阮閑開始向虛空槍擊。子彈還未到達目的地,便撞上了幽靈般接近的唐亦步。他能聽到子彈鑽入血肉的響聲,可惜慢下來射擊總有代價——唐亦步扔來的石塊直接擊穿了他的左上臂,血液將白色的束縛衣噴成暗紅。
阮閑強行咽下卡在喉嚨裡的痛叫,他感受著風的微妙流動,一刻不停地移動。
幾秒過後,左臂那種仿佛被潑了酸液的劇痛終於舒緩了些許。阮閑跳過格外茂盛的樹叢,扎進地勢更為複雜的灌木區,冒險看了眼傷口。
傷口愈合得比他想象的還要快速。
唐亦步那邊則是不同的情況,他能嗅到對方身上逐漸濃重的血腥。他的子彈沒有成功擊中唐亦步的要害,但也有不少穿過了他的身體。
不知為何,自己的恢復能力遠在對方之上。那麽只要保持這個節奏,他能夠把對方給慢慢耗死。阮閑下意識摸摸左耳耳垂,確定自己摸到了完整的耳朵。
然而這個多余的動作險些要了他的命。
趁阮閑分神,一隻沾滿血的手從他身後探來。速度很快,空氣發出被擊穿似的輕微爆鳴,目標是阮閑的後頸。
阮閑立刻死命向反方向一蹬,砸出準備好的藥水爆.彈。飽含藥水的煙氣炸開,唐亦步的動作凝固了半秒。阮閑趁這個機會將自己隱入黑暗,跑向干擾最多的區域。
作為探知者,他很清楚怎麽避開對方的偵察。
可惜唐亦步這次實在是太近,那仿生人用手指在臂膀上留下一個血洞,打算借助新的疼痛讓自己保持興奮狀態。藥水沒能拖住他太久——唐亦步伸出手,一把攥住阮閑的左手前臂。
隨後他毫無慈悲地折斷了它。
骨折不比單純的擊傷,這回阮閑慘叫出聲,可就算大腦在劇烈疼痛的灼燒下,他仍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折斷自己手臂的短短幾秒,那仿生人不會挪動。自己的下意識的慘叫也能起到一點分神效果,阮閑當機立斷,扭過身體,借身邊茂盛的灌木穩住重心,衝唐亦步的頭部連開數槍。
一枚打空,一枚子彈在那張英俊到不正常的臉上留下深深的血痕,還有一枚幾乎擊中他的咽喉。唐亦步躲得很快,它還是擊穿了他的脖子邊緣,血液如同溪流奔湧,阮閑能看到被血潤濕的鎖骨反光。
有片雪白的花瓣被血黏在唐亦步的臉側,那雙金色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其他原因,它們有點濕潤。
“阮先生。”他輕輕比著口型,沒有發出聲音。
就算在這樣的狀況下,那雙漂亮的眸子仍然是純粹的。這讓阮閑有點心煩意亂。
不過那隻緊攥自己手臂的手絲毫沒有放松的跡象,阮閑毫不猶豫地朝對方手腕又來了幾槍,終於掙脫。
就算是唐亦步,也不能放任那樣嚴重的傷口不管。對方勢必需要對傷口做簡單處理,自己則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進一步攻擊,並且拉開距離。
他不是獵物,他不能是獵物。
但有什麽不一樣。唐亦步對自己有殺意,自己也毫無疑問想要殺死對方。很奇妙的,事到如今,他們之間也沒有出現半點相關的負面情緒。
比如憎恨、排斥,或是徹底的否定……
太陽穴突然一陣刺痛,阮閑腳步絆了一下。身後熟悉的味道窮追不舍,阮閑攥住長滿刺的藤蔓,強行穩住身子,又回頭開了幾槍。
病房的鞋子不算結實,他的腳底沾滿血跡,早已被疼痛麻痹。阮閑沒有計算戰鬥到現在持續了多久,夜色越來越深,偌大的植物園仿佛變成了巨型怪物的腐爛屍骸,將一切衝突和流血掩埋在玻璃穹頂之下。
短暫的一瞥,他看清了唐亦步臉。唐亦步兩手空空,身上的白大褂沾滿血跡,被槍彈轟擊得殘破不堪,露出黑色裡衣。稍長的柔軟黑發沾滿血跡,目光裡透出一點奇異的情緒,混合了疑惑和不舍。
“阮先生。”他第三次用口型喚著。
阮閑呻.吟一聲。
又一波記憶翻滾上來。他預想過這種情況,卻沒想到翻滾上來的記憶這樣……令人窒息。
【閑閑,過來。】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他記得很清楚,母親將最後的存款付給了搬運公司,把小公寓裡的一切東西搬了出去。阮閑原以為他們要搬走——水電都被停掉,空氣循環和溫度平衡功能也被關掉,屋內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除了兩個紙箱,基本什麽都不剩。
在他一次次找到回家的路後,母親似乎暫時放棄了丟棄他的打算。
她會給他點飯吃,也會給他一些基本的鎮痛藥。沒了專門的藥物控制,阮閑的病情快速惡化,可他沒有吭聲,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狹隘的房間裡,默默等待死亡的降臨。
就在這個當口,母親卻突然打算搬離這裡。她打掃得十分細致,甚至連卡在水管上的鏽鐵絲都鉗下來丟掉了。整間房間空蕩得有點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