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點點頭。
人腦說白了也算是某種有機電腦,只要掌握足夠的理論知識,同樣是可以黑進去的。
不過人腦本身自然比電腦複雜得多。若想絕對控制,除了強悍的入侵能力,還需要一個確切的啟動指令,從而達到從意識主人那裡得到掌控權的目的。
看眼下的情況,這個啟動指令便是“末日的真相”。
“啟動指令生效後,那些人腦可以作為我方的計算資源進行使用。當然,這個過程會對於人的精神造成巨大的負擔,所以我也是有選擇地挑選過。太脆弱的人絕對承受不了NUL-00的外聯,只會白白耗費資源。”
“就算能承受住,和MUL-01打完入侵戰,那些人就算沒死,也絕對會瘋掉。”
阮閑仍然盯著阮教授,一字一頓地說道。人的大腦終歸承受不住太過龐大的信息流,事後精神失常可以說是最好的結果了。
所有反抗軍,外加遍布各個培養皿的知情者。在面前機械正式啟動的刹那,都會成為一次性的血肉計算機。
包括不遠處的余樂、季小滿。阮閑自己的腦被S型初始機修複過,混入了機械成分,不會被這樣複雜精密的針對性指令干涉。
自己和唐亦步是安全的,但是……
“如果使用它,我們的勝率在九成以上。MUL-01的設計有我插手,我已經做好了專門針對它的病毒模型,病毒可以讓它徹底被破壞,並且無法再修複。”
阮教授還在平靜地繼續。
“秩序監察們無法做出第二個主腦,當前的培養皿模式會徹底崩潰。所有被主腦控制的機械生命也不再是威脅……我知道,會有相當多的人犧牲,但會有更多人活下來。”
“這就是我的計劃。”
阮教授終於側過頭,回應了阮閑的視線。
“當然,NUL-00不幸損毀的可能,我也考慮過。如果我自己來搭載這個硬件,勝率不過在40%左右。”
是了,阮閑心想。
就算沒有唐亦步,阮教授也會做出之前那些事情。這樣他可以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獲得一個絕對安全保密的研究環境。
平心而論,如果要對付主腦,阮閑也想不出比這更有效的方式。但無論是幸存者還是反抗軍,人們未必全都願意為了這個40%的概率犧牲自己。這個計劃一旦走漏,必然會引起極大爭議,最後被主腦察覺。
至於對NUL-00的安排,不過是這個計劃的附屬。如果NUL-00還在,他可以把40%左右的勝率提高到90%以上,僅此而已。
“怪不得你想把S型初始機給我。”唐亦步扒著橋邊欄杆,身體前傾。“……這個過程也會對我的電子腦產生損耗,如果有S型初始機,勝利後我還能正常存活。”
NUL-00對人類沒什麽感情,絕對不會做賠本買賣,阮教授料定了這一點。
“沒錯。我們有90%以上的可能性消滅主腦,兩位也都能正常地存活下來。”阮教授掃了眼阮閑,“如果NUL-00沒有拿到S型初始機,可能要辛苦你給它供應大量的血。如果兩位都沒有拿到它,90%的勝率恐怕要變成74%左右了。”
“當初你因為α-092的變種僥幸存活,它也不足以支撐你的身體。那麽可能性只有兩個——第一,你得到了S型初始機,而後被NUL-00發現;第二,已經獲得初始機的NUL-00在研究所廢墟發現了你,決定為了情報救你一命。”
阮教授整個人轉向阮閑。
“我傾向於第一種可能,畢竟S型初始機由我親手製造。它會識別‘與自己結合並且嚴重受損的生命體’……而它恰恰是由你遺留下來的α-092-30樣本為基礎研製的。”
“所以它識別到了體內存有α-092變種、並且軀體趨於崩潰的我,將我誤認為需要修複的對象。”阮閑沒有回避對方的審視,“的確是一種可能性。”
“總之,我不相信你們誰都沒有拿到它。”阮教授挑挑眉,“就這樣,90%以上的勝率,要不要交易?”
“不要。”唐亦步歡快地答道。“有10%左右的失敗可能性,不是嗎?我和父親能夠過得很好,沒有必要插手人類和主腦之間的麻煩事。”
“我也沒什麽興趣。而且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在亦步,畢竟他要承擔最大的風險。”阮閑瞥了眼煙霧中的機械巨物。“我更喜歡他現在的身體。”
話音剛落,他終於意識到了纏繞自己已久的違和感。阮閑隻覺得內髒一沉,他屏住呼吸,慢慢轉頭看向阮教授的方向。
他怎麽能忘了呢?這個人某種意味上算是他的“兄弟”,這世上最接近他的人。
阮教授同樣是一個瘋子。
……這根本不是對方最大的籌碼。
他們一開始就被阮教授誤導了,以為這裡是對方精心經營的藏身地,作為主腦的頭號敵人,阮教授不會輕易暴露自身。然而這是一場對弈,除非兩邊差距異常懸殊,這世上沒有不會損失棋子的對弈。如果從這個角度來想……
阮閑的血液幾乎要結冰,他看著對方平靜微笑的臉,毫不猶豫地將手臂揮舞出去,刀刃直接劃開阮教授的咽喉。
赤紅的鮮血噴了他一身,那具軀體朝後倒去,順著橋邊緣的空隙滾落,掉進橋下深不可測的黑暗。阮閑沒有費心去擦乾身上的血,他抓住唐亦步,下意識想要離開——
啪。啪。
有人在橋的另一端鼓掌,與此同時,橋兩端的出入口都被封死。那人在陰影處停了一會兒,終於走近。
他的樣子和剛剛掉下去的阮教授一模一樣。
“我還以為你會更晚發現一點。”阮教授說道,“看來就算比你多活了十二年,我也不能對你放下太多警惕,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危險。”
“但結果說來,我們還是上當了。”阮閑掛出一個假笑,“你也比我想象的更瘋。”
眼下那股違和感得到了解釋。
為什麽阮教授一開始便敢於真身面對唐亦步,為什麽給出一個他們可能拒絕的所謂“防備手段”。這裡的機械來來往往,他又硬是步行帶他們走了好長一段路——
“你向主腦告密了,如果我沒猜錯,你告訴了他NUL-00還在。”阮閑緩緩吐了口氣,從牙縫裡往外擠著字句。“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不過是在拖延時間。”
阮教授沒有否認,他摸摸下巴:“是的,我也給出了具體區域。秩序監察應該在來這附近的路上。如果你們離開這座島,很快就會被發現。你清楚我,就像我清楚你——道德約束不會有用,我得切斷你們的所有後路才行。”
“你一開始就打的這個主意。”阮閑磨磨牙。
“你們都是非常冷靜的人,不會衝冠一怒任由這裡被摧毀。我和主腦爭鬥了十二年,現在我是你們最大的勝算。”阮教授拍了拍乾淨的白外套,“如果你實在心裡過不去,多殺我幾次也沒關系,我能感覺到那些痛苦。”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句:“但我建議你晚點再動手,現在這裡是密封的,再調一具軀體過來也挺困難……”
結果他話音剛落,阮閑便開了槍。唐亦步改裝過的血槍威力驚人,直接將阮教授的頭顱轟碎。碎裂的頭殼裡沒有流出腦漿,只有不少凝膠狀的填充物和一個栗子大小的金屬立方體,看起來有點像某種接收器。
果然。
阮教授為了將自己的計劃完成,可謂是下了血本。他的本體應該在某處,遙控這些血肉製造出的逼真傀儡——它們沒有腦,只能從本體那裡接收信號,並且因為腦的缺失,無法存活太久。
“可惜我真的很生氣。”阮閑硬邦邦地說道,“你剛剛給我的NUL-00平添了10%的死亡率。”
“抱歉。”這次聲音從噬菌體狀的機械怪獸附近傳來,比起人聲,更接近電子音。“我們必須贏。”
“這不代表你可以理直氣壯地——”
“沒有理直氣壯。”
那個聲音像是在歎息,盡管由人工合成,阮閑還是從其中聽出了些苦味。“將要犧牲的人是我的罪孽,將你們拉進來也是我的過錯。我不打算為自己辯解,這就是戰爭。”
“就算知道一些做法十分殘忍,違背道德,但我必須考慮……存活的大多數。我是人類在這場戰爭裡的指揮,那麽這些就是我要背下來的責任。如果我輸了,沒有人能阻止主腦。連你也不行。”
唐亦步沒有插話,他只是四處亂看,仿佛兩人爭論的事情與他無關。
“你對人類的存亡可真是比我執著太多了。”阮閑冷笑。
“我別無選擇。”阮教授的聲音仍然平穩。“……我別無選擇。”
“真的嗎,如果我說……亦步?!”
唐亦步突然翻過懸空的鋼鐵橋,輕巧地跳上那個巨大的機械怪物。他攀爬的動作快而利落,很快爬到了那個噬菌體狀機械怪物的頂端。
“我找到他了!”唐亦步朝阮閑開心地揮揮手,指了指上面一個鋼鐵小門。“控制那些軀體的發射端在這裡!阮教授,談判時面對面談可是禮節,我們……”
唐亦步輕松地拉開鋼鐵小門,而後陷入沉默。
“亦步?”
“……等我會兒,阮先生。”
唐亦步從鋼鐵小門裡小心地拿出了什麽,隨後原路攀爬回來,站到阮閑面前。他的表情有點少見的複雜。
“那就面對面談吧。”電子音裡多了些疲憊。“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這樣也好。”
這一次聲音是從唐亦步身上傳來的,唐亦步默默將一個黑色的立方體機械捧到阮閑面前。它表面黯淡無光,只有數個排列整齊的接口。長寬高不超過少女的小臂。
那裡面必然無法放下一個完整的人。
“我已經準備好了。”阮教授的聲音繼續道,“帶著完整的身體只會降低成功率,這是利用率最高的方案,沒辦法。”
阮閑沒有說話。
“就像你猜的那樣,這裡面只有我的腦。無論勝率是40%還是90%,我的死亡率都是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