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想法讓阮閑暫時安下心來, 將注意力轉向面前的年輕夫婦。
幼年蘇照全身是血,衣服上滿是草葉和泥土。小孩子身體瘦弱,被成年蘇照捏緊喉嚨,雙腿懸空, 全身都在一陣陣地抽搐。小小的康子彥面朝下倒在一邊, 手還探向小蘇照的方向, 後腦一大片暗紅色的血。
掐著年幼自己的脖頸, 小照的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活像自己捏住的是一隻麻雀。
季小滿的反應最快。
她人還有點懵,手上的槍卻已經伸出去了。小照像是有預知能力似的, 她在恰好的時間點抬起手腕, 扔下手裡的幼年蘇照, 順利躲過子彈。
余樂則拿出來墟盜的專業態度——被一堆恐怖的信息炸得七歪八扭,對現況也兩眼一抹黑, 他權當沒聽見康子彥的哀求,率先衝向車,一屁股坐向駕駛座。和季小滿不同,他記牢了那兩個孩子“不存在”這回事,作為走石號曾經的領袖,余樂顯然不打算在沒有意義的事物上浪費太多時間。
裝著阮教授大腦的三腳小機械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結果它還沒開口,就被阮閑面無表情地一把撈起,粗暴地扔進車後座。
鐵珠子巴不得回到舒適的車內,它緊接著阮閑蹦上車,趁人還沒上齊,在柔軟的車後座打了個滾兒。
要不是情況著實緊張,不想節外生枝,阮閑不清楚自己會不會忍不住動手,向那對長期虐待唐亦步的小夫妻討些代價。另外,他對唐亦步會怎麽反應也有點興趣,憑借A型初始機的實力,唐亦步能在一秒內殺死兩人——
幾秒過後,裝甲越野外只剩下季小滿和唐亦步。
季小滿的注意力還停留在那兩個“不存在”的孩子身上——幼年康子彥仍然昏迷在原地,全身沾滿塵土,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小蘇照正在揉著喉嚨咳嗽,看向季小滿的眼睛裡滿是哀求。
見大部分人毫無動搖地上了車,成人康子彥的臉難看得像死人。他高舉空空的雙手,試探性地接近唐亦步:“小唐,那個是A型初始機,對吧?你們是不是從外面過來的?求求你,帶我們離開這裡……我不祈求你的原諒,我知道普蘭公司的一些情報,我們來交易——”
唐亦步臉上帶著標準的笑容,他微微歪過頭,臉上的笑容面具似的紋絲不動。
“康哥,你在胡說什麽?”小照笑嘻嘻地接近,手裡的槍口抵上康哥的後腦杓,“這裡不是挺好嗎?這裡是我們的家。他們要把車帶走了,我們得快點搶過來——”
“什麽信息都行。”康哥沒有管小照,“我必須帶她離開這個地方,求你了。”
“人類社會已經崩潰了。”唐亦步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麽情緒。
季小滿看看唐亦步,又看看遠處呼救的孩子,眼底全是迷茫和掙扎。正在交談的兩個男人視他們為無物,仿佛那些哭喊並不存在,小照則用手指誇張地堵著耳朵,嘴裡唱起跑掉的童謠。
“我知道,好歹我也是乾這行的,看那些天的陣勢,大概能猜出一些事情。”康哥沒有放棄,“沒人去修理那座研究所,外面肯定是出事了……不說這個,我手裡真的有信息,我們交易吧,行不行?我不是要你們護送或者怎麽樣,只要讓我們離開這座島就好,哪怕途中失敗也……也沒關系。”
阮閑在車內眯起眼,緊緊盯著唐亦步的一舉一動。
“你們拿得出什麽?”唐亦步暫時沒有離開的意向。
“研究所擅長機械硬件加強,我們公司更擅長記憶數據和軟件的操作。MUL-01上市後,我的小組專注於研究人腦與電子腦的數據傳輸,市場上相關技術九成都是我們研發的。這……這方面我有自信,我們領先於排斥這個技術的阮閑。”
唐亦步自然知道對方想要提什麽。
阮教授異常排斥大叛亂前流行的記憶操作,將研究中心放在了各類初始機的研發和完善上。在記憶數據的處理方面,普蘭公司的確曾經是領頭羊。就算主腦會將技術進行優化,基礎的路子不會差太多。
包括秩序監察的記憶刷新,培養皿內複製人的“記憶灌輸”,仿生人秀場的“人格設置”;自然也包括將早已死去的蘇照、康子彥記憶從地獄拉回的技術。
而阮教授隻研究過應用場景非常有限的思維接入針,就算他在大叛亂後將這片領域撿回來。在極其有限的條件下,很難真正超越普蘭公司當年的進度。
不得不說,康哥給出了一個不錯的價碼,唐亦步不長不短地“哦”了一聲,尾音意味深長。
見唐亦步這副表現,車內的阮閑也能將對方的條件猜個八九不離十。
可阮閑隻覺得諷刺——真正的康子彥和蘇照早已死亡。和樹蔭培養皿的情況不同,康哥應該早就清楚了這一點,可為了保留這兩份記憶數據,他仍然掙扎著要存在下去。
就像真正的幽靈。
“我可以給你部分數據模型!等離開這座島,我再給你剩下的。”康哥沒管小照頂在腦後的槍,眼看著要跪下去。“求求你,求求你,你生我們的氣我理解,但是……但是……”
“我沒有生氣。”唐亦步心平氣和,“開始可能有點,不過別在意。你看,就像小腳趾磕上桌子,你也不會真的記恨桌子。”
“……他的確不適合立刻上市。”車內,阮教授幽幽地來了一句。
那不是仁慈或者寬容,單純是不在意,某種意味上堪稱恐怖的“不在意”。阮閑明白阮教授指的是什麽,但他沒打算理會對方,只是繼續看著唐亦步。
“父親,我們帶上他們吧,放在車頂上。”唐亦步衝車裡擺擺手,笑容驟然燦爛。“不會有隱患的,說不定還能吸引點火力。”
“隨你。”阮閑點點頭。
“這是我的車,好吧?”余樂鼻子裡哼了聲,隨後乾咳幾聲,顯然是想起了自己當下的處境。“算了算了,愛怎怎地,快點就行。”
得到許可的刹那,康哥回身一劈。小照措手不及,被打了個正著。她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被康哥摟在懷裡。生怕唐亦步反悔,康哥用躲避怪物的速度向車頂攀爬。
“那兩個孩子……”季小滿還在猶豫,不知道是不是經歷使然,她對小孩子格外容易心軟。
三腳腦容器趁阮閑不注意,嗖地跳下車後座,朝季小滿走去。猛地看到這麽個東西靠近自己,季小滿下意識倒退一步。
“小滿姐姐。”還有意識的小蘇照還在求救,像是完全忘記了被唐亦步一槍爆頭的事情。“小滿姐姐……”
“季小姐,秩序監察快到了。”阮教授用電子音溫聲規勸,“上車吧,他們是不存在的。”
“那你,呃,您解開感知干擾。”季小滿不怎麽自在地站直。
“姐姐,康子彥受傷了,哪怕你帶走他一個……”小蘇照越爬越近,臉上滿是淚痕。“我們在這裡,我們就在這裡啊!”
她用手指摳著地面,指尖鮮血淋漓。季小滿鐵了心沒去看她,但人還有點恍惚。
“為什麽你們要帶走壞人,不幫我們?”
孩子絕望的聲音讓人嘴裡發苦,淒涼的哭腔讓駕駛座上的余樂都不怎麽舒服地挪挪身子。
“我們就在這裡!”
感知干擾似乎撤掉了大半,燃燒的建築與星空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林與藍天。可是那兩個孩子仍然匍匐在附近,奄奄一息。
“既然是不存在的,帶著也沒關系吧。”小蘇照哭得撕心裂肺,季小滿聲音很低,把金屬手指握得哢哢直響。
“我們已經在這裡浪費十分鍾了。”唐亦步溫和地提醒道,“最多還有五分鍾的準備時間,請注意。季小姐,如果你五分鍾內做不出決定,我只能采取強製措施了。”
而作為季小滿詢問的對象,那個膝蓋高的三腳機械沒有答話。不知為何,季小滿從它身上感覺到了濃濃的悲傷氣息。余樂搖開車窗,在意地瞧過來。
“我想問你們很多事。”他提高嗓門,好讓幾步外的季小滿也聽清。“先解釋這個吧,唐亦步。之前你說這倆孩子是漏洞,然後咱就分開了——現在是時候把事情說清楚了。”
“恐怕阮教授不能讓他們消失。”唐亦步平靜地表示,“還記得牆紙那個比喻嗎?”
“記得啊。島上所有人的感知干擾是第一層,阮教授獨自製造了第二層感知干擾,將現實蓋在最底下。”余樂語速極快,“怎了?”
“這兩個孩子是第一層牆紙上的東西……不,倒不如說他們是貫穿兩層牆紙的釘子,連接了兩層牆紙。”唐亦步瞥了余樂一眼,“他們恐怕是車頂那兩位的想象產物吧,看他們的精細程度,製造他們的人一定相當想回到過去。”
只是想象的產物,就像斑駁的陶瓷娃娃頭、蠕動的血肉、或是讓人反胃的幻象植物。
“只不過有一個區別——我們的阮教授自然不認為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真的,卻忍不住在意那兩個孩子,潛意識把他們當做活動的人。換句話說,以前只有阮教授通過自己構建的第二層牆紙影響最表層,這是唯一一次,最表層的感知干擾反過來影響到了阮教授。”
那兩個孩子被蘇照製造出來,慢慢被其他人“承認”,最終確實得存在於這座島上。這是只會在這裡發生的事情——深刻而絕望的回憶凝結為血肉,踏進殘酷的現實。
他們被一個又一個人“承認”,作為意識的集合,活在了攝像頭下,誕生於這個世界。然而感知干擾如果徹底撤去,他們會像肥皂泡那樣輕巧地消失。
對相關知識有所涉獵的季小滿抱住肩膀,整個人有點抖。
……那是隻存在於他人認知中的“人”。
“所以他們是薄弱點,既被我承認,也被這座島上其他人承認。所以如果有人傷害他們,能夠暫時地打破兩層‘牆紙’間的界限。”
阮教授的三腳腦容器終於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