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傑又一次站在診所的入口處。
門上的玻璃映出了一個自己。和幾年前相比, 那個穿著藍白運動校服的高中男生已經再也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學生運動員。
只是身邊的人一直沒變,還是薛業,運動包也沒變,仍舊背在薛業的肩上。
「走吧。」祝傑又一次推開了門。
薛業跟著進去,第一反應是診所裡很涼, 是醫院特有的涼, 四處靜悄悄的。每個人走路都彷彿沒有聲音, 讓從小熟悉操場噪的耳朵很難受。
「傑哥,他們說話也這樣小聲嗎?」薛業看到了幾個私下交談的男人。
“不一定,有時候社區裡的人也會來開藥, 我姥爺在很多人眼裡是救命的神仙。”祝傑不由自主地放低嗓音,“他確實是,救過很多人。”
「那些人都是來看病的?」薛業起了雞皮疙瘩,身體反應最為直觀, 他不喜歡這裡。
祝傑又看了看。“分不清楚, 可能是家屬吧。”
薛業的雞皮疙瘩從後心灌到後腰。“家屬?”
「嗯。」祝傑帶薛業小心翼翼走過服務站, 腳步輕得像踩進了雷區, 不知道那塊板磚下面就是一顆, “好多都是……家屬帶著來的。”
薛業不寒而慄。這裡和他長大的環境根本不一樣,家屬遍布愁雲的臉色……就好像自己家的兒女得了不治之症。他沒經歷過這些, 即便知道體育圈最排斥同性親密也沒受過強制隔離。
即便在江教練眼裡傑哥的初級審核不合格,在羅爺爺眼裡傑哥的高級審核也沒通過,可他們沒有逼自己和傑哥分手。
更不理解那些家屬的心情。爸媽雖然不在了, 來不及知道他的性向,可薛業有把握,他們絕對不會把自己送到這種地方來當病人。
“我媽生我那年,就是同性戀去病化鬧得最兇那幾年。”祝傑帶著他上樓,“你別瞎看了,這裡沒什麼好看的。”
「傑哥,我怎麼覺得……好像每個護士都認識你?」薛業問。
“因為他們真的認識我啊。”薛業的問題有點可笑,但是祝傑笑不出來,“他們大多都是我姥爺學生的學生,我姥爺早就不帶博士生了。”
薛業瞪了回去:“可是他們……都相信咱倆是有病的?”
“也不是。”祝傑語氣很淡,“挺諷刺的,他們大部分都不這麼覺得,只是來臨床。”
薛業回過頭往後看,溫度好像又下降了,冷得他渾身冒出冰渣。二層比一層的人多了不少,除了竊竊私語的家屬,薛業終於見到了所謂的病人。
兩個比他年紀還小的男孩從身邊走過去,其中一個迅速看了他一眼。薛業晚期顏控,堂而皇之地看回去,再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轉角處,突然肚子裡很不舒服。
像是一隻手在胃裡攪動,要把內臟揪出來。
「傑哥。」薛業的手指勾住運動包帶子,“你剛才看見了嗎?那個男孩也就是個中學生?你看見了嗎?”
祝傑沉默兩秒。「看見了,我認識他,讀武術學校的,他今年應該高一了。打點滴的時候……有一次我和他在同一個注射室。”
薛業的瞳孔迅速放大。“他才高一?”
「自殺過兩次了。」祝傑的尾音變得很沉重,“割腕,後來他在腕口紋了自己男朋友的名字,就不捨得再割了。”
薛業的眼睫毛有點顫。“這層是做什麼的?”
「別問了,知道對你沒什麼好處了。」祝傑想帶他迅速上樓,看來自己犯了大錯,帶薛業來不是什麼好事。
「傑哥。」薛業不肯走了,目光掃過人群試圖尋找方才的面孔。家屬們都不交談,四處瀰漫著奇怪的默契和怪異,在薛業和他們對視的一剎那快速低頭。
「你告訴我吧,否則我心裡堵得慌。」薛業求他,“我想知道你這幾年都怎麼過的,你得告訴我。”
祝傑倔強地抿著嘴,表情明顯是在思考。他和媽媽十足像,想不明白的事容易鑽牛角尖,例如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喜歡同性,例如想不通薛業為什麼非要知道。
因為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快樂的,他想讓薛業參與,這些,他不希望薛業知道。
「你不說,我自己去問。」薛業態度強硬,臉色泛出少有的青白。
祝傑沒回答,而是帶著薛業往上走,一直到了三層。「二層是心理諮商室,也有很多病人慕名而來。我姥爺在憂鬱症和性格障礙這方面……挺厲害的。」
「我想揍他。」薛業說。
「什麼?」祝傑第一次把眉頭皺這麼緊。
“他再厲害……也不是傷害你的理由。”薛業一字一句地重複,“我說,我想揍他。但是傑哥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幹,我就是說說。”
祝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想揍自己的姥爺,感謝信倒是看過幾千封。“沒事,都過去了。”
「三層是做什麼?」薛業的臉色越來越青,還沒走到隔間門口,牆上的醫院注意事項和標語映入眼簾。還有隨處可見的保持安靜。
保持安靜……神他媽保持安靜,薛業只想把它們都撕了。
祝傑仍舊不想回答,可用不著他開口,答案已經一目了然。注射室那三個字鮮紅刺眼,不但痛了他,也札疼了薛業。
「跟我走。」他回手拉薛業,不料身後空了。薛業少見得不聽話,推開了一扇注射室的門。
來不及了,祝傑幾步追上去想把門關上,可液晶螢幕裡的演講還是那麼聲音高昂。
「同性戀是一種心理疾病,它主要發生在青春期的…”
薛業傻傻地聽著,不僅想撕掉保持安靜還想砸掉這個電視螢幕。這瞬間他好像聽不懂普通話了,置身在另一個觀念不同的世界裡,寸步難行。
原來,真有人把他們當病人看待,還不是隨便說說。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那一套理論,從發現到治療有根據。原來,真有家長會相信這套屁話,相信他們的孩子是心理有毛病,可以治。
可為什麼啊?不是已經2019年了嗎?又不是1019年?為什麼?
「跟我出來。」祝傑去拉他的手,第一次被薛業甩開了。
「傑哥我不走。」薛業往注射室裡去,牆上還貼著祝您早日康復。垃圾桶上貼著已消毒和醫療垃圾的標示。
有一扇窗戶,薛業走到玻璃前推一推,是封死的。剎那間胃裡那隻手又開始攪拌。
「傑哥。」薛業猛地轉過來,「你別告訴我,他們在這裡電你。就像…治療網癮那種學校,沒有吧?新聞裡還說過,有的醫院不聽從精神治療就打人,沒有過吧?要真有我今天就把這屋砸乾淨。”
「可能麼?」祝傑熟練地打開小冰箱,拿出兩瓶礦泉水,「我姥爺沒到那麼變態的程度,再說……也沒人能電我吧?電我最好一次性電死,不然等我爬起來第一個揍他。”
薛業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傑哥這是什麼啊?”
「哪?」祝傑走過去看,一個未開封的小藥瓶,他太熟悉了,“鉀水,可能一會兒有人來這屋裡打點滴。”
「鉀水?」薛業聽過。運動員如果長期訓練過猛大量排汗,會造成低鉀症的誘因,所以江教練會給他們買香蕉吃,還說一旦有低鉀症狀立即打報告。
“這也是補鉀的?”薛業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傑哥你喝過沒有?”
「喝過,反正也……」祝傑話音剛落,看到薛業撕開未開封的密封膜,舔了一口。
「你他媽是不是傻逼啊!」祝傑將薛業手裡的小瓶子打飛,一把掰開他的嘴,“咽了沒有?沒嚥趕緊吐出來!”
薛業搖了搖頭,嘴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眼裡流露出的是痛苦。隨後他的表情皺成一團,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像被人毆打了肚子。
下一秒祝傑變了臉色,抄起薛業的腰抱進衛浴。剛掀開馬桶蓋,薛業吐了。
鉀水非常苦,祝傑第一次喝的時候也吐了。現在他只能看著天花板的燈,聽著薛業吐完,什麼都做不了。
神他媽鉀水!薛業的所有念頭戛然而止,全身肌肉調動都在反嘔,苦到嗓子眼抽筋不停往外吐。這是一種什麼苦味啊,薛業吐到嗆了鼻子,應激的眼淚開始往外冒。
但很快就不是應激性的眼淚了,是他真的想哭。
「好了沒有?」祝傑語速很快,抽出紙巾擦他的臉,“好了沒有?你是不是有病啊?萬一有毒呢!”
薛業總有種肚子裡一頂一頂的錯覺,頂得他眼淚往外冒,苦得難受。“傑哥。”
“說。”祝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醫院裡的東西也敢嘗,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傑哥。”薛業嘴唇劇烈地顫抖,“我抱你一下吧。”
祝傑愣了。
“真的,太苦了。”薛業擦著眼淚,“太苦了。”
祝傑又沉默了,等到薛業不停擦眼淚才張開懷抱,裝作鎮定地說。“抱啊。”
薛業飛撲,緊緊地抱住了他。抱還不夠,他相信自己眼裡有恨意。從踏進這個診所他就想吐,沒辦法想像在這裡治療的境遇。可是他喜歡的男生,只因為喜歡自己就在這裡打了好幾年的點滴。
“好了,都過去了。”祝傑拍了拍薛業的頭,“你再哭我揍你,真嬌氣。”
「過不去。」薛業咬著傑哥的t卹,想把它咬碎,“我過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 鉀水:不要隨便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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