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九十九︰天道不仁（三十三）

單子魏來到段修遠身邊時， 一片雪花落了下來。

天劫散開後，風雪重新佔據了這個地方。紛紛揚揚的大雪不一會兒就給天地裹上了一層白，單子魏望見一個稍有印象的山頭，驚異地發現這裡居然是天雪山。

是他剛進仙俠棋盤的地方， 也是他和段修遠的初遇之地。

這意外的回歸讓單子魏在瞥向設定面板時，不是先去看新增的設定11， 而是找到最初的那條設定， 再從頭到尾地看下來。

【設定1︰你是天道。】

【設定2︰你成為段修遠的道， 你的權限隨著他修為的提升而增加。】

【設定3︰你的“織緣”權限解鎖了， 可通過因果線定因緣。】

【設定4︰你的“時機”權限解鎖了，可通過機緣線捕捉時機。】

【設定5︰你的“掛運”權限解鎖了， 可通過命運玉書寫命運。】

【設定6︰你的“劫雷”權限解鎖了， 可在劫點降下天雷。】

【設定7︰你的“天眼”權限解鎖了，可看透世間萬物聯系和真實。】

【設定8︰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checkmate）】

【設定9︰你的“心魔”權限解鎖了，可通過心魔玉滋生心魔。】

【設定10︰你的“結業”權限解鎖了， 可驅使業力了結因果。】

【設定11︰你的“五衰”權限解鎖了，可依次祭出天人五衰。】

昔日種種浮上單子魏心頭， 他伴著段修遠從開悟走到渡劫， 為那人綁過機緣，寫過命運， 降過天雷， 種過心魔， 斷過因果……如今他們在最初的地方， 要做出最後的了斷。

單子魏緩緩移動視線看向紅線的另一端，他承認他有點悚現在的段修遠——之前的時間圖像中他看不到段修遠任何情緒，吞噬段玲玲沒有喜，受段音塵指責沒有悲，被段淵奪舍沒有怒，那人仿佛抽離了所有人性，只剩一個偏執的空殼。

段修遠佇立在凍土上，妄人珠抹去了他身上的傷，並將他的狀態和威勢推至巔峰。周遭的風雪仿佛被一種恐怖的力量驅趕，尖叫地避開那隻魔。段修遠的臉原本冷得如同一張面具，唯有看見單子魏的時候，他的神情才透出一絲人味，卻是瘋狂到扭曲的貪戀。

“我最後問你一次。”單子魏忍著寒戰，雖然不抱希望，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願修成散仙嗎？”

段修遠刻骨地凝視著單子魏，仿佛白發青年是他掉出的心頭肉，恨不得下一秒就將其塞回體內。他緩緩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強硬地表達了他對單子魏的勢在必得。

“我這一生，只求一道。”

——我要Ghost，不要……格……式……

單子魏掐滅腦中冒頭的畫面，情緒卻被帶著走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滑出口腔，喃喃地道︰“那我只能銷毀你了。”

白發青年伸出手，毫不留情地引爆了劫點。

轟隆——

呼嘯的風雪噤若寒蟬地收了聲，敬畏地逃離再次降臨的九九雷劫。滾滾烏雲排山倒海地在天空湧動，無數粗大的金色天雷如同翻江倒海的蛟龍，伸頸揚鬃而來。

轟——！

段修遠簡單地向前邁了一步，與第一道天雷擦肩而過。強大的雷霆擊地炸裂，爆開的電弧四處跳躍，卻沒有一絲沾上前方的人——這是何其精準的把握，段修遠的動作越簡單，越足以說明他的恐怖。

單子魏的呼吸都壓抑地變緩了，九九天劫一共八十一道天雷，他必須憑借這八十一道天雷殺死段修遠，否則等著他的是消失與通關失敗。

轟轟轟！！！

一道又一道天雷發了狠地砸下來。尋常修士渡劫時面臨的天雷都是威力由小到大、頻率由緩至快，單子魏不僅直接將九九雷劫的威力調到最高，更是加快了雷擊的頻率，力求一舉拿下那隻魔。

段修遠在雷電之間穩穩地穿梭，他甚至看起來沒怎麼移動，那是因為他的速度已經快到極致，無論單子魏的視力還是天雷都完全追不上他的身影。

轟隆——

天雷憤怒而不甘地沖著凡人吼叫，每一道天雷都相當於百位大乘期的全力一擊，然而再強大的攻擊，命中不了目標也無濟於事。單子魏瞅向他的設定面板，九九雷劫固然可怕，但絕大多數修士在渡劫期隕落的根本原因卻不是它，而是因為天人五衰。

【設定11︰你的“五衰”權限解鎖了，可依次祭出天人五衰。】

這是段修遠進入渡劫期後增加的新設定，單子魏在劫點周邊看見了五個凝固的火種符號，依次是“氣血”、“靈力”、“元神”、“真魂”、“壽命”，它們似乎就缺那麼一點燃料，就能熊熊焚燒起來。

單子魏的手從劫點上移開，伸向了第一個“氣血”火種。在觸及的一剎那，火種如他所想的那般被點燃了。

“氣血”火種如同被倒了一盆烈油，瞬間燒成了一捧透明的火焰。它掠過單子魏，順著紅線一路焚燒到段修遠身上，沒入那人體內。段修遠的氣息一亂，皮膚像是失血過多般白了白，身形慢了下來。

天人第一衰︰氣血之衰。此間生靈氣血混亂顛倒，苦不堪言。

段修遠臉白如雪，單子魏的臉色同樣不太好看，在點燃火種的那一刻，他感覺身體有什麼被抽走了般，成為了對方的燃料。

【MP︰20/20】

單子魏凝視他越發短少的MP，徹底明白了設定11中的“祭”字。

天人五衰，天人五衰——真的是天、人一同衰竭。

天道看向剩下的四個火種，心底埋上了一層陰影。

九九天劫終於逮住衰了氣血的段修遠，萬丈雷電降落。段修遠不再是全然躲避，他在虛空中抓出一把靈劍，一劍擋住天雷。

砰！

轟擊的天雷在靈劍上炸開，一時間光芒大作。耀眼的雷光湮滅後，段修遠手持靈劍，毫發無損地站在焦土上。

單子魏看得分明，段修遠手上的靈劍已經不是之前那把了，之前的靈劍與天雷同歸於盡，然而段修遠伸手一抓，又一柄極盡精純的靈劍在他手上成形——那人在化神期就可源源不斷地借用天地靈氣，渡劫期更是隨手拈來。

因此即使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單子魏也不得不繼續引燃下一個“靈力”火種。

靈力之衰——生靈失去調用靈氣的憑依，被天地靈氣不容。

單子魏的精神力削減至15，段修遠手中的靈劍頃刻破碎，即使他反應及時，也被漏走的天雷擊中左腿。

哧——

滾燙的鮮血灑在焦土上，段修遠單膝跪地，他仰頭望著前方，說不清是在看無情追擊的天劫，還是淹沒在雷光中的天道。

“呵……”

不是冷笑，不是嘆息，只是純粹的一聲氣音，聽不出任何感情。段修遠拔出一柄瑩白泛黑的長劍，他的動作既慢也快，慢得可以看到拔劍的每一絲動作，快得可以在白駒過隙間一劍斬向咫尺的天雷。

“——”

沒有絲毫聲響，仿佛連聲音都被斬去了。那是天崩地裂的一擊，天空仿佛被斬出一道傷口，布滿蒼穹的烏雲裂開了一道狹長的裂縫，連天劫都啞了一息。

段修遠正是在這片萬籟俱寂中輕撫著幽明劍，黑底白眸的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單子魏，全身上下充滿了侵略性。

轟隆隆——

烏雲合攏，天劫再次包圍了段修遠，遮住了兩人的視線。單子魏才記起呼吸似的，痙攣地急喘了幾口氣，神經因不可名狀的恐懼而麻痹。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要阻止、必須阻止“他”——

白發青年伸出顫抖的手，以十點精神力為代價，一舉點燃了“元神”、“真魂”火種。

“咕……！”

縱使段修遠再怎麼絕世之才，在經歷氣血之衰、靈力之衰、元神之衰、真魂之衰後，也基本喪失了行動力。他氣血倒騰，元神虛弱，無法動用靈氣，連指揮自己的身體都力不從心。

呲啪——！

段修遠猛地噴出一口血，負傷不輕，他的白衣上滿是斑駁猩紅，幾乎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了。幽明哀哀地鳴震著，段修遠卻不放它。在段修遠衰了真魂難以動彈的時候，幽明主動為段修遠抗下了幾波天雷，然而沒了元神的加護，它的劍身也漸漸布上了裂縫——然後它便被段修遠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護住。

單子魏手上的顫抖一直沒停止，幽明原本就是取他的一部分煉製而成，自然感同身受。他看著天雷將段修遠劈成一個血人，那人在天雷的轟炸下毫無反抗之力，只能用天眼尋到天雷最薄弱的地方，艱難將身體挪過去硬抗天雷的轟擊，苟且地掙扎著。

“你……”這是何必呢？

無邊痛楚中，段修遠聽到天道哽咽在喉間的疑問，眼瞳如黑夜中亮起的一顆星辰，雖然只有一點微光，卻能照亮整片夜色。

“道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這是他被賦予的名字，也成為了他存在的意義。

單子魏茫然失措，他看著段修遠被一道又一道天雷擊打，血肉破敗，骨骼焦黑，即使搖搖欲墜得仿佛下一刻就會覆滅，但在每一道天雷後，那人都頑強地站住了——到後來，單子魏忽的發現劫點中的天雷竟然所剩無幾了。

此時的段修遠遭遇了重創，離死只有一線，但那一線竟憑著他的執念一直生生吊著，眼見著要渡過九九天劫。天道看向最後一個“壽命”火種，他可以發動最後的壽命之衰，如最後一根稻草壓垮那個人。

——但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他只剩5的精神力，已經輸定了，沒必要拉著段修遠同歸於盡。

單子魏放下手，心中有些失落也有輕松，他看著火種中“壽命”兩字，不由得想起當初他為段修遠寫下的命。那時候的他在“富貴貧賤壽夭”六種命格中，最後定下了“壽”命，隻盼那人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如今看來，確實是要如願以償。

白發青年似自嘲又似滿足地笑了笑，他望著最後一道天雷從天而降，打響了終結的尾音。

咚——

最後的天雷劈在段修遠身上，像是打破了某種桎梏和界限。無形的力量暴漲著卷席，形成磅礡的勢壓迫四方，天下人無論在何處都若有所感，一同望向天雪山的方向，凡人懵懂，修士震撼，萬物臣服——他們知道有人超脫凡塵，將要飛升成仙了。

單子魏望著霞光中的那人，他通體明淨無垢，整個人瑩瑩蒙著一層淺光和仙韻，一縷若隱若現的仙氣環繞其身，只差一點就成就圓滿之境。

察覺到單子魏的目光，段修遠直直望來，眸子流傳出令人窒息的光彩。單子魏縮了縮身體，這是人類面對主宰者最本能的恐避。然而手腕的紅線漸漸收緊，拉扯著他向段修遠走去。

要結束了……

單子魏恍惚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正在上路的祭品，越接近，越能感受到那人舉手投足間可毀天滅地的力量，無法感覺到上限的恐怖。

擋不了，躲不了，逃不了——這一次的結果，是他輸給“他”了。

現在的耳鳴和過去的車鳴錯亂地交織在一起，眼見著對方要觸及他，單子魏忍不住閉上了眼楮，即使已經接受了即將失敗的結局，但還是止不住的頹喪和害怕。

他即將消失——即將死亡。

“別怕。”

段修遠低頭吻上了單子魏的唇，如願以償地嘗到了他的道。

“你不會消失。”

單子魏一陣熱一陣冷，熱的是身體，冷的是情緒︰他怎麼不會消失——等等，段修遠都踫到他了，他怎麼還在？

意識到不對的單子魏猛地睜開眼楮，眼前那張俊美無儔的臉朦朧而微芒，那不是因為距離過近導致的無法對焦，而是因為段修遠正在散解，無數微小的粒子自他身上散開，瑩瑩地飛向天地各處，它們融化在風中，融化在土中，融化在萬物中。

他對震驚的單子魏道︰“我把什麼都給你。”

——段修遠竟然在得道成仙的這一刻，選擇了自解！

這比自殺還要狠絕，自殺可以輪回轉世，自解真的就是連魂魄都會化了。

單子魏話都說不利落了，“你——不是——為什麼——”

不是要奪取他嗎？不是要得道成仙嗎？為什麼會是自解？為什麼是比自殺還要狠的自解？

“你是天地的秩序，那我將化為這片天地。”那人漸漸透明的輪廓劃出一個弧度，正如他當初那令天地萬物都失了色的笑，“你將永遠掌控我。”

單子魏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段修遠清越的聲音如一把利劍，斬釘截鐵地破開虛妄，直刺單子魏的靈魂。

——這樣可怕的怪物，是他造就的。

——不擺脫，不超脫，我們永遠是隨手可棄的物件，永遠是沒有自主的傀儡。

——他造就了“他”，卻勢成水火。

——結局……是否一樣呢？

單子魏肋骨都被心跳撞疼了，以往震耳發聵的車鳴聲第一次有氣無力起來，全被段修遠的話語所蓋過。

“惟願萬古不離，同塵與灰，不入輪回，不辭你。”

那人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最隱秘的恐懼，然後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縱使他能顛覆一切，即使沒有自主，拋棄自我，也願意一直當他的傀儡。

只求能在他的世界陪伴他。

“啊……”

白發青年喉嚨泄出一絲壓抑到極致的沙啞嘶吼，他痛苦猙獰地伸手要抓住段修遠，眼前之人卻夢幻泡影一般，在他指尖破碎。

——我喜歡你。

即使沒有付之於口，單子魏也全然感受到了段修遠的心意。他怔怔盯著空蕩蕩的指尖，臉上一涼，一片雪花落在他臉上，猶如一個淡淡的吻。

他一直與這個世界隔絕，如今無論是雪花、微風還是陽光都親昵地環繞著他，如那人一般熱烈地喜歡著他。

段修遠徹底消散了。

他可以是風雨，是光塵，是日月，是星海，是世間的一切——

然而他再也不是段修遠了。

世間再無段修遠這個存在。

——這就是他和他的結局。

一種痛苦從心臟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痛得讓人不禁彎下腰去。

一樣的……他活下來的……結局……

單子魏大口大口地喘氣，即使回到個人空間，也感覺攝取不到絲毫讓他活下去的氧氣。

【恭喜你通關了困難模式的進階棋盤！您的專屬設定牌已發放。】

【恭喜您升到5級！您的精神力提升為500。】

【您已升到5級，對抗模式開放。】

……

一連串系統提示音包裹了單子魏，歡快甜美得讓他感覺腸胃都攪在了一起。

進階棋盤結束後，沒有後續，沒有結算報告，只有一張孤零零的設定牌——他拚命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麼一張專屬設定牌。

單子魏伸手摘下那張“梅花K 傀儡線”，失神的目光略過設定牌上一大段效果介紹，落在最後的說明上。

【說明︰隻想被你操控，在你指尖跳舞。】

一直以來的認知和堅持仿佛被撬開一個口，流出滾燙酸澀的液體。

小蓋亞倚靠在單子魏腳邊，它伸出手，一顆透明的水正好落入它掌心。銀發玩偶仰起頭，它的主人坐在王座上緊緊抓著那張牌，頭深深地埋著。

“對不起，謝謝你。”白發青年嗚咽道，“謝謝你，對不起。”

對不起，謝謝你。他對已經不在的段修遠說。

謝謝你，對不起。他對只能留在過去的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