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定九十六︰天道不仁（三十）

——現在， 我只剩你了。

單子魏承受不住地踉蹌了一步， 他睜開天眼， 看見白衣劍修身邊浮現了濃鬱的黑色粉末。大批殺戮造就了大量惡業，其中大半惡業自發地覆到亥良和宗政明兩條因果線上，將它們染成全黑。

某隻天道頭皮發麻︰居然觸發了連鎖結業！

每條因果線斷開的時候， 產生的業力有一定幾率會附著到其他關系密切的因果線上。當初龐元青的因果線一斷， 開陽長老的因果線全黑便是這樣的情況。

段修遠剛解決了雲高寒， 接下來馬上就要對上亥良和宗政明了。

段修遠毀滅雲家並沒有掩飾動靜，整個京城都被驚動了。普通人還在懵懂那些血光是何物，隱藏在俗世的修士已經跳了出來。

最先趕來的佛修正好撞見白衣劍修伸手一抓，從雲高寒的屍體上扯出魂魄進行“搜魂”——這種為了提取記憶而毀魂滅魄的法術一向被名門正派所禁止， 佛修當即斷喝︰“何方妖道！竟敢作出此等惡……”

佛修話說到一半就噤若寒蟬， 一股龐大的神識將京城完全籠罩。它僅僅只是掃過他， 便壓得他只能匍匐在地， 動都不敢動。

修真界一片嘩然︰這等恐怖的力量，隻可能是傳說中的大乘！

京城中的修士瞬間安靜如雞，戰戰兢兢地猜想是哪位前輩因何事大發雷霆了。

只有一人心知肚明。

早在當初他在雪地中沒尋到嬰兒屍體的那一刻， 他就料想會有這麼一天。

亥良放下手中的詩卷，長嘆一聲。唯一沒料到的是， 找上門來的那人會是如此可怕的境界。

僅僅是數息之間，他已經被鎖定了。

亥良抬頭望向殿門口的白衣劍修， 那人隻身走來， 周圍萬物仿佛都成了陪襯， 實在是優秀得天地都失了色。

“天之驕子……”亥良疲憊地搖頭嘆道︰“我算計了一切， 終是輸給了天定命數，不甘心啊。”

段修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散仙？”

“沒錯。”亥良承認道︰“你應該知道，為何我會覬覦你的天眼了。”

散仙雖然帶了個“仙”字，卻是貶落之人。諸天萬靈修煉到極致皆將渡劫成仙，作為最後的分水嶺，渡劫期哪會那麼和藹可親。渡劫期修士不僅要渡九九雷劫，還要過天人五衰，往往是第一衰都沒撐過就隕落了。因此，大乘期的修士若是沒有把握、或是不願面對可怕的渡劫期，可在進入渡劫期前選擇自斷仙緣，從此再不能接觸大道，淪落成壽元綿長的普通人——這便是散仙。

單子魏從亥良的因果裡讀到散仙這段信息時，呼吸都頓住了，生怕一張口，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會掉出來。

——他終於找到了，他所追求的共存方法。

單子魏激動得不能自已，他一目十行地讀過亥良的因果，終於弄明白了來龍去脈。

因不願踏入九死一生的渡劫期，亥良選擇成為散仙，卻在壽元將盡的時候妄求重回道途，是以盯上了可見大道的天眼。然而天眼者托生於虎將之家，沒有多少法力的亥良動不了段修遠，便想到借刀殺人。能破虎將之命的只有真龍之力，因此亥良利用雲高寒煽動太宗帝奪取段修遠的天眼。亥良想得很好，天子雖受真龍庇護，卻不能修道。普通人的性命最多不過七十年載，只要太宗帝一死，天眼便是他的了。

真是一場好算計。單子魏看得咬牙切齒，“一群該死的混蛋！”

“說到底，還是不甘心啊……”亥良頂著段修遠冷漠的目光，自嘲地道︰“跟我來罷，你的天眼……在這裡。”

亥良率先向裡殿走去，單子魏目送段修遠跟著亥良沒入陰影。他知道那裡面是什麼，亥良做了這麼大一場算計，卻算錯了兩件事︰第一是段修遠之“死”，第二是太宗帝之“死”。

段修遠沒有死，太宗帝也沒有死。亥良萬萬沒想到那些假道士假和尚折騰來折騰去，竟然真給他們用天眼煉出了一個長生藥。

單子魏掃了一眼宗政明的因果，心情復雜地跟了過去。

只見黑漆漆的裡殿中放著一樣扁長的器具，很難說那到底是床還是棺材，上面躺著一個……一個不知道是人還是鬼的玩意。普通人在一百歲的時候就會老得全身起皺，器官衰竭，身形乾枯，那兩百歲、三百歲後會是怎樣呢？

現下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就是一名活了三百歲的普通人，他與其說穿著一身黃袍，不如說被黃袍一樣的袋子兜著。他的五官、四肢都萎縮退化了，如一棵枯枝，乾巴巴地蜷縮在床上。即使老得皺成一團，這人仍然活著，他的名字是宗政明，廟號太宗帝。

身為一名不能修道的皇帝，宗政明後半生一直在求長生，他也確實求到了長生。

然而只有長生，卻沒有不老。

亥良指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宗政明，對段修遠道︰“他便是太宗帝。天眼在他體內，要想取出天眼，唯有弒君。”

修道之人凌駕於凡人之上，但也有幾類承載大因果的凡人是他們萬萬不敢動的，首當其沖的就是皇帝。皇帝即天子，他受真龍之力庇護，是一國最高的統治者，掌管著千萬人的性命，承載著一國的因果運勢。修士一旦弒君，不僅會結下大量的因果業力，還會受到真龍反噬。太宗帝雖然不是當今的聖上，但他當過皇帝，依然受真龍庇護。

亥良知道這一點，他知道段修遠也知曉這個禁忌，因此他有了談判的余地。

“我幫你殺死太宗帝，你放我一條生路。”亥良緩緩道。

說這話的時候，亥良背在身後的手青筋突起，每一寸皮膚都寫滿了不甘、不願和不忿。

——他為了延長生命盤算了這麼久，一直小心翼翼地置身度外，現在卻要主動去沾惹惡孽，用他最在乎的性命去乞求另一個人的原諒。

但再怎麼不願，也沒有辦法，他的對手太強大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算計都不堪一擊。

亥良牢牢盯著段修遠，一字一頓地道︰“我為你承擔弒君的後果，你我因果一筆勾銷，如何？”

亥良只等對方一個點頭，他相信段修遠不會拒絕他的提議，白衣劍修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意氣用事的人。單子魏也是這樣認為的，他知道段修遠非常想要拿回他的天眼，亥良的提議正中下懷。

然而，終歸有些憋悶。明明是這些人作的孽，到頭來卻要求受害者包容他們造成的後果，嘉獎他們的補救——看看，我都為你這樣慘了，你就別追究我的責任了。

單子魏甚至懷念起雲高寒的負隅頑抗，亥良這種“我已經悔改了你應該原諒我”油滑態度，讓人感覺無從下手，真的是……憋屈……

下一刻，單子魏的氣悶被段修遠的一劍戳得什麼都不剩，他和亥良一樣不可置信地盯著段修遠用劍穿透宗政明的胸膛。苟延殘喘了三百年的太宗帝終於咽了氣，散成一攤粉塵，半埋著一對金丹。

亥良猛地意識到︰太宗帝已死，他沒用了！

震恐的亥良轉身就要逃跑，卻在提腿邁出的那一刻跪倒在地，他低頭看見自己與太宗帝同樣被洞開的心臟，死不瞑目地質問白衣劍修︰“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按理說他的提議是最好的，沒道理拒絕啊……

“他認為，你們該死。”

直到意識消亡的最後一刻，亥良依然沒想明白段修遠的道理。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單子魏的思維都跟不上了。他剛把段修遠殺了宗政明、弒君會被反噬、段修遠殺了亥良、三個仇敵均已手刃等概念塞入腦子，就看見段修遠撿起了那對金丹，一向平穩的手都帶上了一絲顫抖。

——他想了太久太久，如今終於要如願以償。

“轟”的一下，單子魏腦袋都要爆了。宗政明留下的金丹還能是什麼？只會是天眼，是段修遠的、可以直接看到大道的天眼！

身為大道的花癡病慌了︰臥槽臥槽臥槽！他和段修遠這就要面對面了嗎！！等等他還沒打好腹稿做好準備！！！

單子魏第一反應是戰略性撤退，轉身跑了幾步才意識到這根本沒用！有了天眼的段修遠完全可以順著紅線追上來，作為一個MP只有25的可憐天道，他怎麼跑得過大乘期的修真者！

背後亮起了瑩瑩的光芒，單子魏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他第一眼看見了段修遠按著眼楮的手，第二眼看見了地上徒留外殼的金丹。

天眼……已經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