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大臣的復雜心情， 沈桐渾然不知，但雪獅的情緒，他卻在第一時間感覺到了。

這個大家夥明顯心情不好。

它身上的氣壓極低。

於沈桐而言， 體型巨大的雪獅就這麼蹲在他面前，幾乎遮住了光線， 完全將沈桐納入了自己的陰影之下， 而從沈桐的角度抬眸望去，雪獅那對煙灰色的眸深不見底。

它很不高興。

至於為什麼， 沈桐很清楚。

他拒絕了它好幾次。

沈桐輕輕嘆口氣。

他其實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可這隻大貓，從頭到尾沒有給過他任何解釋。

或者說，雪獅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就是凱撒這件事，需要給沈桐一個解釋， 它所在意的只有沈桐對它的再三拒絕，這令它感到不悅。

沈桐想了想， 說︰“我想休息了。”

實際上， 他這話不止是對外交大臣、醫務人員說的，也包括凱撒。

但在聽見他這話以後，外交大臣與醫務人員同時松了一口氣，他們匆匆行了個禮，立即離開房間，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似乎多待一秒都會火燒眉毛。

而雪獅則下意識認定這逐客令不包括它， 它緩緩地走向床邊， 再一躍而上，趴好。

和往常一樣，沈桐休息，它也要跟著一起打個盹兒。

沈桐︰“……”

雪獅不跟著還好，它這習慣性的動作立刻讓沈桐記起這家夥曾經仗著自己毛茸茸，佔過了許多便宜。

其實準確的說，沈桐自己也做過不少不合適的事情。

比方他抱住雪獅輕輕蹭臉。

比方他親過這隻大貓幾次。

也就是說，他親過凱撒幾次。

沈桐臉有點發燙，他努力忽略了這點溫度，慢慢地對雪獅說︰“我想休息。”

他補充道︰“一個人。”

雪獅無動於衷地晃尾巴。

他以雪獅的形態出現，的確只有沈桐一個人。

沈桐想一個人休息，有他陪在身邊，並不矛盾。

沈桐見它一動不動，甚至還側過眸覷向自己，用眼神催促他快一點，隻好又猶豫地開了口︰“我想自己待一會兒，可以嗎？”

“……陛下。”

他喚的是陛下，不是喵喵，更不是凱撒。

生疏又充滿了距離感。

雪獅晃動的尾巴一頓。

沈桐盡量不讓自己說出來的話帶有太多的情緒，“以前我不知道你……是他，我以為你不能變成人，只是隻脾氣不太好的小獅子，所以我——”

說到後來，沈桐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了。

其實說到底，還是他對待雪獅的方式有問題。

在這個貓科動物佔據統治地位的時代，不論貓科動物是否能夠擁有人形，是否是以人形的面目示人，他們並不只是小動物，也不該隻被當做小動物。

沈桐甚至還一度想要養這隻雪獅。

這個時候，沈桐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沈桐沒有再往下說了。

他抿了抿，睫毛輕輕垂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桐又輕輕地問了一遍︰“我可以自己待一會兒嗎？”

他的情緒太過低落了，雪獅看他幾眼，沒有妥協。

它無聲地躍下，往身邊這邊接近。

身軀龐大的雪獅走起路來，靜悄悄的，雪色的毛發輕輕搖晃。沈桐情緒低落，它的心情只會更差，是以尾巴在身後煩躁地甩了幾下，走路也走出了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

這個情形其實有點好笑。

因為雪獅很不爽，但它的不爽是源自於沈桐的抗拒，它既不能咬，也不能嚇唬，隻好徒勞地釋放低氣壓，凶巴巴地走到沈桐身前，一爪子把人按倒。

沈桐掙扎，但他被按得很緊，無法掙脫。

凱撒居高臨下地盯住他看了幾秒，叼起沈桐，回到了床上。

它的動作很凶，實際上，力道控制得剛剛好。

不至於把沈桐弄疼，卻又能把人桎梏住。雪獅臥下來，幾乎強迫性地把沈桐按在自己的懷裡，之後低下頭，挨著沈桐的臉很輕微地蹭了蹭，另一隻爪子按在沈桐的眼楮上。

——休息。

沈桐陷入一片黑暗。

他被按在大貓的懷裡，幾乎被迫吸了貓。

雪獅的鬃毛蹭在沈桐臉上，癢癢的，大貓身上的味道與普通貓咪身上的味道不同，清冽如雪峰，是朔風襲過荒原後的沁涼，他鼻息間盡是屬於它的氣味。

也是屬於凱撒的味道。

沈桐想一個人待一會兒的願望落了空，可這個姿勢既讓他充滿了安全感，也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松，沈桐很小聲地問︰“你為什麼要裝貓騙我？”

凱撒一頓。

這一天到底經歷了太多事情。

沈桐恢復了他的記憶，又親眼目睹凱撒變成了喵喵，他其實很疲憊，想休息是真的，不止是托辭，不管沈桐有多想得到這個答案，他在一個放松又充滿安全感的懷抱裡，還是很快就入睡了。

他沒等到答案。

事實上，凱撒也沒有開口。

他到現在才弄明白青年為什麼跟自己鬧脾氣。

為什麼要裝貓？

他本身就是貓。

為什麼故意隱瞞了身份？

還不是……起初他玩弄貓薄荷的葉子，把人惹惱了，導致青年在精神世界裡向他抱怨了幾次他這個“室友”。

青年討厭他的人形狀態。

與之相對應的是，他對自己的本體充滿了耐心，也溫柔至極，甚至毫無防備。

嘖。

雪獅垂眸望向沈桐。

不是對誰都沒什麼脾氣嗎？

怎麼總對著他使性子？

雪獅微微低下頭，報復性地在沈桐身上一通亂蹭，把他身上沾滿了自己的味道才作罷。

簡直是恃寵而驕。

凱撒輕哼一聲。

至於生氣的青年該怎麼哄——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定定地注視著幼崽模樣的沈桐。

勉強有了個辦法。

*

沈桐這一覺睡得太久，再醒來已經是晚上了。

燈沒開。

沈桐從床上坐起來，意外地發現雪獅竟然不在，他胡亂地想著也許是去處理公務了，手輕輕一挪，踫到了一個毛茸茸，又十分溫暖的東西。

而他這一踫，這東西也跟著動了幾下。

或者說這並不是什麼東西，而是活著的什麼。

沈桐嚇懵了。

這時，按在床上的手指傳來了溫熱的觸感。

有什麼在舔他的手指頭。

沈桐忍住頭皮發麻的感覺，連忙打開了燈。

下一刻，他在自己的床上看見了一隻小獅子。

說是小獅子，其實也比正常貓咪體型大。它蹲在沈桐身邊，毛茸茸的一小團，毛色比雪還亮，象征性的煙灰眼眸因為驟亮的光線而輕微眯起。

這是誰一目了然。

沈桐︰“……”

這位陛下……？

見沈桐望過來，這隻小雪獅緩緩地爬到他膝上，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喵。”

這聲貓叫，其實毫無靈魂。

不夠嗲，也不夠軟，裝貓都貓的很敷衍。

但它——

真的很可愛。

沈桐忍了好幾下才沒去摸它腦袋。

小奶貓是世界瑰寶，小雪獅也不逞多讓。

它的毛發不長，但是茂盛又雪白，眸色盡管略顯冷淡了些，可小雪獅眼型偏圓，鼻尖潮濕。它抬起頭來看沈桐，渾身都是與氣質格格不入的可愛。

這位陛下不會道歉，可讓沈桐心軟卻是第一名。

並且非常精通於此，也吃準了沈桐對毛茸茸的小動物無法抗拒。

這簡直是犯規。

沈桐︰“……你別站這裡，小心摔倒了。“

他語氣都不由自主放柔了很多，這關心其實也很多余。

畢竟這不是一隻真的小雪獅。

大雪獅沈桐看久了，再可愛好吸，他已經有了抵抗力，可是小奶獅沈桐完全無法抵抗。沈桐說完，小雪獅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沈桐抬手想抱它，又有點猶豫。

他怕自己抱住就舍不得松開了。

實在太犯規了。

沈桐悄悄想道。

他軟和下來的態度，以及滿臉寫著想摸，全然被凱撒收入眼底。在此之前，凱撒根本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讓自己變回幼崽的模樣，目的只是為了哄人。

若是有人對以前的他提前告知此時，他只會滿心不屑。

——他的字典裡根本沒有哄人這兩個字。

他不需要做這樣無謂的事情。

純屬浪費時間而已。

但真到了這樣的境地，別說是讓他變成幼崽，就是讓他裝貓學貓叫，他都可以勉強一試。

事實上，凱撒已經這樣做了。

效果也顯而易見。

煙灰色的眸覷了沈桐一眼，小雪獅從他膝上跳下來，沈桐不摸它，它就自己湊到沈桐的手邊。

沒有長大的小雄獅鬃毛遠不及成年後茂盛，但聊勝於無，它趾高氣揚地來到沈桐身邊，慢慢地趴下來，腦袋搭在沈桐的手背上，柔軟的毛發一蹭一蹭的。

這還沒完，它又輕輕的喵了一聲。

沈桐︰“……”

惡意裝貓，太過分了。

心裡想著過分，可沈桐根本不想收回手。

太可愛了。

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沒讓自己給這隻小奶獅禿嚕毛，而是一動不動地給它蹭。

誰能想到那位倨傲不已的陛下這會兒趴在他手上撒嬌？

這個場景要是給他的屬下看見了，肯定得驚掉下巴吧？

這樣想著，沈桐忍不住彎了彎眼。

凱撒恰好在這時抬頭打量他的神色，無意撞進了沈桐的笑眼之中。

他的瞳色烏黑，眼角輕彎，裡面淌著光似的，瑩潤透亮。

小雪獅見狀不蹭了，它用細細長長的尾巴輕輕勾住沈桐的手指。

用尾巴纏住沈桐，這也是它獨特的撒嬌方式。

纏住以後，還輕輕蹭了幾下。

沈桐癢得蜷起手指，心也軟得一塌糊塗。

他幾乎要生不下去氣了。

可也只是幾乎。

起碼……這位陛下得跟他說清楚為什麼要刻意隱瞞吧？

沈桐很有原則地沒有吸這隻小奶獅。

凱撒也發覺了沈桐並沒有如同預想那樣來撫摸他。

他抬眸望來。

沈桐與他對視幾秒，只顧著地低下頭，把繞在手指上的尾巴弄下來，又從床上跳了下去。

其實沈桐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只是覺得自己無法抵抗這隻可愛到犯規的小奶獅，所以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

身後傳來噠噠噠的輕響。

是小雪獅踩在地上的聲音。

它是故意的。

沈桐聽著這聲音，腦海自動冒出了一副畫面——

小奶獅低下頭，慢吞吞地邁出一jio，再邁出一jio，它走路不太穩，所以搖搖晃晃地追在自己身後，毛茸茸的小尾巴在身後晃啊晃。

沈桐︰“……”

他被自己幻想中的場景可愛到了。

不過沈桐也明白，這只是他的幻象。

這位陛下又不是真的小雄獅，他很可能只是故意放重了腳步，誘惑沈桐吸他而已。

沈桐忍住了沒回頭。

腳下也不小心踩到一本倒扣著的書。

沈桐蹲下來看了眼，這是本專為星際幼崽所編寫的故事書，他又把書拿起來。

沈桐喜歡看書，盡管這是本為幼崽編寫的故事書，但勝在設定新奇，情節有趣，沈桐原本只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結果看著看著就入了神。

他坐到地毯上，捧著書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一回，無論凱撒發出的聲音有多大，再也無法誘惑到沈桐了。

他專注於故事書，根本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

凱撒也發現了這一點。

他有點不滿。

他氣勢洶洶地走到沈桐面前，眯起眼看了他好幾眼，再度出了聲︰“喵！”

之前是沒有靈魂的貓叫，這次完全是用獅子咆哮的方式來學的貓叫。

很凶。

還不如直接嗷嗚一聲來得乾脆。

沈桐愣了下，把故事書按在手邊，低頭看這隻小奶獅。

小雪獅見他的注意力終於回到了自己身上，勉為其難地又瞄了一聲。

語氣緩和不少。

沈桐眼楮眨也不眨一下地盯住他。

過了好半天，他終於破功了，笑倒在沙發上。

獅子沖著人喵喵叫的體驗太獨特了。

大概是一種……

明明是只會吃人、凶巴巴的大獅子，你卻偏偏要賣萌的感覺？

這種萌，還不是尋常小奶貓那種軟軟好捏的萌，而是反差萌。

它瞧起來不耐煩極了，也氣勢洶洶的，可張口卻又是一聲“喵”，差不多就相當於——

心有猛虎，喵喵喵喵喵？

凶得可愛。

沈桐趴在沙發上，笑得肚子疼。

凱撒︰“？”

他跳上沙發，居高臨下地盯住笑得渾身打顫的沈桐，很是不滿。

沈桐笑夠了，終於抬起頭，他看見站在沙發上極度不悅的小雪獅，又彎了彎眼楮。

小雪獅對他的態度很不滿意，抬起爪子，肉墊按住了沈桐的唇。

沈桐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了，“獅子是這樣叫的嗎？”

他輕輕地開口，潮濕的氣息帶出，盡數落在雪獅的肉墊上。

肉墊與耳朵、尾巴一樣，都是很敏感的部位。

凱撒動作一僵，幾乎是立刻收回了前爪。

他低頭看這隻爪子。

從沈桐的角度望過去，小雪獅蹲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專注地看著什麼。

不凶也不鬧了，就顯得很乖巧，也可可愛愛的。

沈桐當然知道這都是假象。

這幾個詞和這位陛下沒有一丁點關系。

他抿唇笑了下，心裡的那點惱意跟簇遇見了風的小火苗似的，頃刻間消散殆盡。

沈桐抬起手，猶豫了一下，輕輕落下來。

他揉了一下小雪獅的腦袋。

手感果然很好。

摸到了，四舍五入就相當於吸到了，很好滿足的沈桐接著看他的故事書。

不得不說，凱撒的策略很是成功。

別人打蛇七寸，他打“桐”七寸。他知道沈桐對毛茸茸的小動物毫無抵抗能力，也知道沈桐惱他，便配合此刻尚未恢復正常的沈桐，變成了一隻幼年期的雪獅。

只不過——

凱撒面無表情地看向又把目光投回故事書的沈桐。

這種書有什麼好看的？

無聊。

沒意思。

不如玩他。

這樣想著，小雪獅毫不猶豫地踩上故事書，擋住了文字。

沈桐眨眨眼楮，無奈地說︰“我想看書。”

小雪獅面無表情地晃尾巴，意思很明顯——

不行。

縮了水，本性也沒有改變，霸道得很。

沈桐有點無奈。

小雪獅太可愛，他氣已經被摁滅了沒錯，可還是會忍不住來回想。

這位陛下為什麼要隱瞞呢？

逗他玩？

戲弄他？

理智告訴沈桐，凱撒會這樣做，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他不會單純只是為了逗他玩、戲弄他，否則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地隱瞞身份，還讓管家一眾人替他瞞著。

道理他都明白的。

沈桐輕輕嘆口氣。

同時，他也有點茫然。

這件事要是換成別人，他不一定會生氣。

比方說那隻小橘貓。倘若他一面用橘貓的形態在沈桐面前賣萌，又一面以沈燁這個身份接近沈桐，沈桐發現以後，只會覺得是他調皮，不會太放在心上。

可這是凱撒。

他生了他的氣，也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很沒必要，很細枝末節的事情。

上輩子，沈桐性子好是公認的，無論對同學、朋友，還是他的家人。室友調笑過他好像中央空調，對誰都一樣，相當於沒有感情，其實不是這樣。

沈桐心裡多少還是有親疏之分的，只不過他努力用心對待他人，也不把負面情緒帶給親近的人，最多只會自己一個人鑽一鑽牛角尖再把它放下，像這樣把類似於不高興的情緒表露得太過明顯，幾乎沒有過。

只有凱撒。

他隻對他這樣過。

他……好像和別人不太一樣。

這個原本很模糊的想法，逐漸變得清晰。

沈桐也因為這個念頭，睫毛倏地一顫。

為什麼會不一樣呢？

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由於沈桐太久沒有回應，凱撒的耐心告罄，他煩躁地一甩尾巴，終於放棄了在沈桐面前當一隻喵喵叫的小雪獅。

他變回了人形。

成年男性身形高大，有著很天然的優勢。

凱撒目光輕垂，落在沈桐身上停留了好幾秒，終於單膝跪地，勉強縮短了與沈桐之間的距離，他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抬起，輕輕扣住沈桐的下頜，抬起。

即使是以單膝跪地的姿勢，凱撒也要比此時的沈桐高上不少，他略微低下頭，湊近沈桐，嗓音很沉，目光也幽暗至極，“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不再生氣？”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近。

沈桐聞得到男人身上的清冷氣息，也感受得到他身上的炙熱溫度。

這一次，他沒有再一味地回避了，而是直直對上凱撒的眼。

那是煙灰色的，極為冷淡的顏色。

可偏偏男人的目光所至之處，一片滾燙。

沈桐覺得自己的臉也有點燙。

他認真地看了眼男人，忽然抬起手替凱撒把一綹鉑金色的額發按住。

鬼使神差地，沈桐想確定一件事，但以他目前的狀態，可能不太合適。

不過沈桐還是很想確認。

他聽見自己略微加速的心跳聲了。

這就好像是一個信號，沈桐輕輕拽住凱撒的領結，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蜻蜓點水似的，踫到了就立刻退開。

沈桐若無其事地側過臉，隻覺得空氣都安靜了下來。

而他的心跳聲，很吵，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