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軒長這麼大， 還是第一次被扇巴掌。

他還醉著， 酒沒醒，暈乎乎縮在江明月懷裡， 哭哭唧唧， 委委屈屈， 活像是小怨婦。

“你打我……”

“我爸媽都沒扇過我巴掌……”

吸吸鼻子， 楊軒繼續碎碎念， “雖然我是挺該打的……不對， 是上輩子那個我挺該打的……”

他的手伸到江明月臉邊，試探地摸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來， 撚了撚指腹， 滿足地笑了。

江明月低頭看他，眼神很復雜。

安靜了沒一會， 楊軒再次難過起來，“明月， 江明月，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好不好呢——”

他醉醺醺的，又開始哭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丟下你， 不該要求你留下來陪我……”

江明月聽著這些話， 頭也開始疼了， “閉嘴！”

江明月曾經告訴自己要忘記，匆匆幾十年，他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當弟弟踫上跟他一樣的事，傻乎乎跟陸堯定下誓言，甚至跟陸堯在一起，那些記憶又卷土重來。

他重新陷入了深淵裡。

他整夜整夜睡不著。

甚至一個人待著都覺得難受，耳邊仿佛都是對方曾經的音容笑貌，是他們幸福的歲月。

可那個人，死了。

在他面前合上眼楮，不會回來了。

就在他即將崩潰，陷入更深的深淵時，楊軒帶著他標志的笑臉出來，將他拉了回來。

說實在，楊軒有點煩。

他喝個酒，　個車，甚至出門不偽裝也要碎碎念一遍，活像是個老媽子轉世，話多星人。

但楊軒也很溫柔，不會問他為什麼難過，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不跟弟弟說……沒有為什麼，只有陪伴。

他也只要陪伴就夠了。

問太多為什麼，他覺得煩。

這樣的相處，他甚至忘了那些刻骨銘心，不再被那些記憶局限，也能開心起來。

但現在又是怎麼回事！這個人明明是楊軒，不是江孜銘。

這又算什麼！

將撒酒瘋的楊軒丟到床上，江明月站在旁邊，垂眸靜靜看著他，眼底閃過悲傷和茫然，緊握的拳手背顯出青筋。

“你是誰？”他咬著牙，聲音仿若從牙縫裡擠出。

楊軒歪歪扭扭坐起來，癡癡望著江明月，“我是楊軒……”嘴角扯出一抹自嘲，“也是江孜銘。”

甩了甩頭，他的眼楮垂了下來，“對不起明月……我不是故意再喜歡上你的。”打了個嗝，他兩手捂住臉頰，眼淚從指縫掉落，沾濕了被單，“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假如他之前就有記憶，一定、一定不會再接近江明月，不會打擾江明月的生活。

他會控制自己，遠遠看著就好。

但他什麼都不知道，而江明月又那麼特別的出現在他面前，那麼耀眼，令人不自覺被吸引，移不開目光。

等他回過神，就發現腦海裡全是江明月。

吃飯、睡覺、遊玩、工作，都會想到江明月。

江明月閉了閉眼楮，右手高高揚起，然而眼前跟江孜銘不同模樣的臉，又讓他回過神來。

這個人，是楊軒。

他只是有了江孜銘的記憶，但江孜銘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楊軒。

上輩子的事，與楊軒無關。

大概是醉了，頭腦混沌情況下，楊軒才會這麼發泄。

他還在因為愧疚、悲傷而哭泣，哭得像個小孩一樣。

江明月看著他，緩緩收回手，用一根手指在楊軒的額頭點了一下，楊軒閉上雙眼，身體歪倒在床上。他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在江明月的法術下，睡著了。

給他蓋上被子，又找到一條毛巾，擦乾淨淚痕，江明月最後想想，又找了冰塊，給他敷眼楮。

否則醒來以後，眼楮得腫的跟金魚眼一樣。

在床邊坐下，江明月低著頭，沉默地凝視楊軒睡著的模樣。

楊軒是真的難過，即便睡著，眉頭也是皺著，嘴角下撇，愁眉苦臉的。

視線移到旁邊，落在掉在不遠處的手機上，江明月想了想，拿起手機，又用楊軒的指紋解鎖，點開記事本，找到了楊軒寫的同人文。

江明月出道三年多，搭檔一個演員就出一對cp，甚至還有亂燉的cp黨，冷門的、熱門的，cp黨數不勝數。

他走流量 實力路線，粉絲裡女友粉不少，女友粉、cp粉常年大戰，他很清楚。

不過本來就是假的，他也懶得澄清。

何況除了拍戲、MV、綜藝需要，他跟那些人基本沒任何聯系，娛記想拍點什麼，都拍不到。

他沒想到，楊軒會對這些虛假cp在意到自己披馬甲寫文。

嘴角揚了揚，江明月又換到微博界面，是楊軒新注冊的號。新號不止自己建超話，也自產自足，發他們的cp文，還給他打榜，沖雜志、專輯銷量。

楊軒出手很大方，打榜排行榜上，他是第一名，完完全全的土豪粉。

江明月看了半天，把楊軒寫的cp同人文都看了一遍，重重嘆了口氣，隨即又笑了。

放下手機，他的目光回到楊軒臉上。

“傻子。”

是楊軒，也是他。

他可能有那麼一點點，只有一點點，也對楊軒心動了。

在楊軒在他需要陪伴的時候，總會及時出現；在楊軒每每望著他的笑臉；在楊軒說不完嘮叨的關心裡……一點點增長。

這份心動，不是因為楊軒是江孜銘，只是因為楊軒是楊軒，因為話癆、假裝風流、老媽子屬性、關心朋友、明明很聰明卻在感情上笨笨的楊軒。

——他心動時，楊軒還只是楊軒，沒有江孜銘的記憶。

俯下身，很輕地吻了下楊軒的額頭，江明月繼續在床邊坐著，嘴角輕輕揚起，目不轉楮。

—

傍晚，楊軒醒了過來。

他的酒醒了，記憶還在，包括他怎麼發酒瘋，怎麼道歉，怎麼告白。

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楊軒記得他被江明月帶回了家……所以他現在，是躺在江明月的床上？

第一反應是高興，然後很快，又被前世的記憶擠壓，呼吸又一次沉重起來。

對了，他不能再靠近江明月了。

他還是人，這一點沒有任何變化。

稍稍揚起的嘴角掉回去，楊軒從床上起來，抿著唇下床，穿好衣服，打算離開。

打開臥室的門，楊軒輕手輕腳走出來，準備悄悄離開，然而他腳才邁出去一步，就聽見江明月的聲音響起——

“醒了？”

楊軒抬頭，江明月坐在陽台邊的鳥巢吊籃椅上，目光平靜無波，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漫天都被夕陽染紅，一朵朵火燒雲掛在空中，暖色的余暉透過落地窗灑在江明月頭上，他沐浴在陽光下，背後是晚霞，整個人都散發著溫暖的光，美得像是一幅畫。

楊軒不自覺看入了神。

江明月被看著，眉眼彎了彎，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他突然打了一個響指，“回神了。”

楊軒猛地回過神來。

他迅速背過身，兩手拍拍自己的臉頰，將想法拍散以後，才說︰“我先回去了。”他頓了頓，又說︰“以後……以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他不會再犯上輩子的錯了。

江明月是妖，生命很長很長，他不能再讓他困在一個地方，再花幾十年去忘記離別的痛。

他會克制感情……

不見最好！

楊軒說完，就大步往門外走，不敢回頭去看江明月的表情，他怕自己一旦回頭，會後悔。

突然，“站住。”江明月淡淡的聲線響起。

楊軒腳下一頓，並沒有停留，甚至加快腳步，他緊緊盯大門，快點，再快點，不能回頭——

“我說，”江明月一個瞬移到楊軒面前，“站住！”

楊軒一愣，別開視線。他不敢看江明月，看了一眼，他就擔心自己下好的決心，會土崩瓦解。

江明月走了兩步，跟楊軒的距離縮短到20厘米。

他比楊軒矮了幾公分，可絲毫不影響氣勢，一手捏著楊軒的臉，轉向自己，他注視著楊軒的雙眸，一字一句說︰“你一直在自說自話，我回答你一句了沒有？”

江明月抓起楊軒的手，將人帶回客廳，按在沙發上。

“坐好。”

楊軒張了張嘴，觀察江明月的神色，心裡忽然又難過起來，他很想問“你現在在看誰”，可他不敢開口。

他雖然有江孜銘的記憶，但他是楊軒。這一世，他叫楊軒，有千億財產可以繼承。

江明月翹著腳在對面沙發坐下，“你跑什麼，我還有問題沒問你。”

“你……想問什麼？”楊軒的聲音很輕。

“問很多。”江明月抱著手臂，“我先想想，我沒想出來之前，你給我乖乖坐著。”

楊軒皺起眉，神色感傷，他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過了會，江明月開口了，“你怎麼會突然有江孜銘的記憶？”

“我也不知道……”楊軒想了想，“可能是因為被敲的那一下？”

他幫了一個女孩子，但女生剛道謝完離開，他剛準備上車，腦袋就猛地一疼。

似乎只有這個解釋，大概是江孜銘的執念太深，即便轉世，也有一份記憶保留下來，妖怪那一下重擊成了導-火-索，記憶被釋放了出來。

“有哪裡不舒服嗎？”江明月問。

“沒有。”除了那些記憶，讓他覺得心痛。

“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我是妖，你怕我嗎？”江明月再開口，淡淡地望著楊軒。

楊軒搖頭，停了會，嘴唇輕顫，“我離開後，你……有好好過嗎？”他對這個問題很執著。

江明月有一瞬失神，輕描淡寫道︰“嗯，挺好。”

“你騙人。”楊軒說，“你過得並不好，你還會想起……江孜銘對嗎？你之前的那些焦躁、難過、皺眉、不舒坦，都是因為你又記起他了，是嗎？”

他笑裡全是苦澀，“這段時間，我一直陪著你啊。”

江明月呼出一口氣，“那只是因為……”弟弟重蹈覆轍，走上一條跟他一樣的路。

楊軒點頭，“嗯，我知道。”

他輕聲道︰“因為陸小堯跟遲小圓。”

江明月抓抓頭髮，“換個話題吧，幾十年了，江孜銘已經死了，你是楊軒，不是他。”

他拿出楊軒的手機晃了晃，“同人文，你為什麼寫它。”

剛才楊軒醉的時候，告白過，但那一點也不正式，他連回應都回應不了。

楊軒瞳孔微縮，忍不住咳了一聲，不太好意思，“你看了？”

“看了。”江明月把玩著手機，“我還登了你的微博，圍觀了你的小號，你不錯啊，短短兩個月變身我的頭號土豪粉，砸了多少錢？”

楊軒咳了好幾聲，尷尬自己的馬甲在江明月面前掉得乾乾淨淨，半晌才說︰“沒多少。”

就幾百萬而已。

江明月注視他，重新問了一遍，“為什麼寫我們的同人文，為什麼給我砸那麼多錢打榜？”

“我……”楊軒想對自己公平一點，把喜歡說出來，然而這樣會不會再給江明月造成負擔？

江明月等半天，沒等到楊軒一句誠實的“我喜歡你”，大概猜得到是江孜銘的記憶作祟，他起身站起來，走到楊軒面前，“你喜歡我，對嗎？”

仰起頭，視線跟江明月對上，許久，楊軒苦笑一聲，“你不喜歡我，不是嗎？”

江明月挑了挑眉，“誰說的？”感情上，他同樣是隻直率的妖，這一點跟遲小圓是一樣的。

“本來……”聲音卡在喉嚨處，楊軒猛地起身，他震驚極了，語無倫次，“你、喜歡我？”

伸出食指跟拇指，江明月比了1厘米的距離，“一點點，就這麼多吧。”

為什麼會說出來？

大概是……自己其實也在羨慕吧。

弟弟跟陸堯，那麼幸福耀眼，一如曾經的他。

他跟江孜銘在一起過，那六十年他很幸福，那段時光，他永遠不會後悔。

即便後面幾十年，他深陷在過去。

楊軒臉上迸發出驚喜的笑，心裡一朵朵鮮花綻放，煙花也在腦袋裡炸開，可僅是幾秒，他眉頭再次皺起來，表情垮下來。他輕聲說︰“不行，你不能喜歡我……你不能再喜歡上人類。”

垂頭喪氣的站了會，楊軒拿過江明月手裡的手機，大步離開，“明月，我喜歡你，所以我希望你過得很好很好。”

他背對著江明月，“哪怕沒有我的存在。”

江明月這次沒再追上去，只是在楊軒的手踫到門把時，淡漠說︰“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妖的人生太長了，我不會永遠抱著跟江孜銘在一起的記憶活著，縱然我現在還會因為他，因為那份擁有過的幸福記憶難過，但總有一天會過去。那個時候，我的身邊會出現其他人。”

楊軒怔住了。

他呆在玄關，一動不動。

江孜銘的記憶，還會在江明月心裡存在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然後呢？三十年後，他還活著，他要看著江明月身邊出現另外一個人嗎？如果，如果這樣，那為什麼不能是他？

假如有一天，他的記憶也終將消散，他不能陪在江明月身邊嗎？

楊軒驀地轉身，回到江明月面前。

“你不讓我走，我就會一直纏著你，纏到你厭煩，可以嗎？”灼熱地注視江明月，楊軒咬著牙，一字一句說，“我是人，你是妖，我還是會死，會先你一步離開，這樣也可以嗎？”

江明月跟他對視，“我允許你纏著我。”話鋒一轉，“但是，我還沒準備接受你。”

楊軒一驚，“啊？”

江明月起身，拍拍他的臉頰，“我剛剛說了，只有一丟丟喜歡你，其他的更多，還是江孜銘，我曾經深深愛過他。”

莞爾一笑，他說︰“所以，你要用你的方式，讓我更多的喜歡上你，喜歡上身為楊軒的你。”

親了楊軒臉頰一下，江明月眼角都盈滿了笑意，“在此以前，我不會跟你交往。”

楊軒燃起了鬥志，他輕輕抱住江明月，在他耳邊說︰“我一定會很快，很快讓你喜歡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