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人難過才需言辭委婉, 想讓人痛不欲生,就沒什麽可委婉的了。
夏雲妁早已想好了這些話要如何說,想了無數次。
推門進屋,皇帝正在床上安睡着。她坐到床邊,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這張臉,生得真好看啊。迷住了十五六歲的她, 讓她滿心裏都裝着他的事情, 連自己的悲歡喜樂都顧不上了。
後宮裏亦有許多女人和她差不多吧。譬如從前昭妃,還有行宮裏的順妃。
呵,順妃……
夏雲妁沉息, 輕輕地喚他:“玄時。”
他悠悠轉醒,目光緩緩在她面上定住, 稱呼一如既往:“阿妁。”
夏雲妁開門見山:“太醫說皇上體內有成瘾之物。”
“……什麽?”他神情一震。
那一瞬裏, 她不太确定他是震驚于這件事還是震驚于她淡漠的口吻。
她頓了頓, 繼續道:“而且還不好戒。太醫說了, 這東西犯了瘾時,總會渾身痙攣抽搐,恐會送了性命。”
“所以太醫問臣妾該如何是好, 是戒還是不戒。臣妾也拿不定主意,只好來問問皇上。”
她慢條斯理地說着,不願放過這張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
這一刻, 她忽而覺得自己心底對他的情愫猶如一支檀香,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燃燒殆盡了,只是因為無人觸碰, 灰燼仍以原來的形狀堪堪立在那兒。
随着她将這一句句話道出,灰燼便被風吹散。她心裏再也沒了束縛,覺得暢快無比。
她等着他的反應,等着他崩潰,等着他暴怒。
她那樣了解他,她知道他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果然,短暫的怔忪之後,他便咆哮起來:“朕要戒了它!”
“朕如何會染上這樣的東西,朕要戒了它!”他吼得她耳朵生疼,“傳太醫來!傳太醫來!”
平日的矜貴自持都沒了,他的這副樣子,讓她想到上一世裏他最後的樣子。
那時他獨自被困在行宮,也是這樣歇斯底裏地日日咒罵阿姒的。罵不動了就去提筆蘸墨,奮筆疾書,想讓寧沅幫他了卻心事。
可惜啊,那些信終是送不到寧沅手裏的。
阿姒既不想讓寧沅與她翻臉,也不想讓寧沅知道這些,身陷痛苦。
如今的她,也一樣。
寧沅好好長大的便是,就連非她所生的皇子公主們都不要牽扯進來。
他們做父母的之間的仇恨,她自己算清就好。
他這樣吼完,她便又傳了太醫來。主治的太醫已勞累多日,剛回去歇息了,但戒瘾的法子自會交待清楚,問誰都一樣。
對這個法子,夏雲妁也是清楚的。她心平氣和地問了話、心平氣和地聽着,聽到太醫跪在地上,瑟縮着禀說:“皇上,這……這只能強行戒了。将人硬關起來熬十天半個月,熬得過便戒掉了,熬不過就……”
夏雲妁淡泊開口:“就怎麽樣?”
“……皇後娘娘。”太醫額上冷汗直淌,“這若熬不過,那就、那就……”
就要沒命了。
夏雲妁輕輕咬唇,眉目間顯出痛苦,很快開口:“那不戒了。”
她說:“不過就是成瘾罷了,雖則說出去有辱皇上威名,朝中坊間亦不免惹起諸多議論,但總好過丢了性命。”
她說着側首,溫柔地執住他的手:“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史書評說有什麽要緊?”
可既是帝王,有幾人能不在意史書評說。
他惱色即顯:“皇後這是什麽話!”
夏雲妁挑眉,便不做聲了。
皇帝叫來樊應德:“去傳旨,免朝半個月。”
“皇上胡鬧什麽!”夏雲妁皺眉,眼中既有擔憂也有責備,“皇上是一國之君,免朝半個月讓朝廷怎麽辦?只是日常瑣事也還罷了,若出了大事,又交給何人料理?若大肅江山在這半個月內生了大動蕩,皇上當史書上就會好看了麽!”
“皇後!”皇帝面色一厲,心下卻也知道,這話确有道理。
夏雲妁靜靜等着,沉默沒有維持太多時候,他就又開了口:“傳禮部官員來,朕立寧沅為太子。這半個月,由太子監國。”
皇後似仍不滿:“皇上!”
“夠了!”皇帝胸口起伏不定,“你總不能讓朕一直這樣過下去。”
夏雲妁冷着臉別開頭,不滿地呢喃:“倒怪上臣妾了。臣妾又沒別的意思,不過覺得這樣也并無助益罷了。”
皇帝鎖眉:“這是什麽意思?”
“玄時!”皇後焦急地勸起來,“這強關在房裏戒瘾的事,臣妾雖沒見過,卻也知難過之時必定生不如死。你是一國之君,真到了那個份上,難道還有人敢硬關着你不行?總歸是要讓你出來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去遭那個罪,當沒這檔事便也是了。反正不論皇上是對何物成了瘾,宮中都并不是尋不來、供不起啊!”
這番話說得那樣語重心長,語重心長到尋不出半分旁的意味。連跪在地上的太醫都覺言之有理,趕忙叩首:“皇後娘娘說的是,皇上聖體斷不可如此涉險,臣以為……”
“朕忍不得!”皇帝不肯接受,斷然拒絕。
夏雲妁垂眸,掩去心底的那分笑意。
是了,他自然是不肯接受的。好端端的人,如何能接受自己突然沾染這樣的事呢?他又是九五之尊,素日運籌帷幄慣了,自更會覺得這樣的荒謬事忍不得,也更會有自己必能成功戒了它的自信。
便聽他決絕道:“朕下一道旨給皇後。除非這瘾當真戒了,否則皇後不許讓任何人放朕出來。”
長久的無聲。此時此刻,她實是懶得多說什麽,因為一切都恰好合她的心意。但這種沉默無聲又剛好能顯得她擔憂哀傷,讓一切都恰到好處。
他終是生了些不忍與眷戀,攬住她,深深吻下:“不必擔心,朕會好好出來。”
夏雲妁與他回吻着。阖上眼睛,熟悉的感觸讓她想起了自己嫁進慕王府那日。
那時他們第一次這樣擁吻,他溫柔極了,也熱烈極了。她滿心的歡喜,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會愛他,他也一輩子都會愛她。
可後來,她做到了,而他盼着她死。
“玄時。”她含含糊糊地喚了他一聲,唇畔勾起安撫的笑意,“我等着你。”
去死吧,你去死吧。
我等着你去死。
你怎麽能做出那樣的事,還理所當然地接受阿姒。
我如何會舍得讓她進宮,如何會留那樣的遺書給她,這你想不到嗎?
你愛的,從來都只有你自己罷了。
我再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自利、更自欺欺人的人。
阿姒讓你那樣在病中咽氣,還是太溫和了。
在我看來,你該當暴斃!.
兩個時辰後,紫宸殿寝殿關合,上鎖。依照聖旨,在往後的半個月裏,除卻送飯送水,再不得開啓。
翌日,殿中漸漸傳來痛苦的呻|吟。
幾個時辰後,那呻|吟變成吼叫,撕心裂肺,令人膽寒。
但這一日,他熬過去了。
夏雲姒在傍晚時進了宮,經過紫宸殿時聽聞了一切經過,不由心驚。
到了椒房宮,她便問夏雲妁:“萬一皇上當真戒了呢?”
夏雲妁好笑地看着她:“你這話說的,就像從不曾進過宮一樣。”
她不會讓他戒了的。
第四日,皇帝開始要求宮人打開殿門。然皇後手持聖旨,制止了瑟瑟發抖的宮人。
第五日,皇帝開始哀求皇後,道那聖旨不作數,道自己熬不住了。
……
第七日,哀求成了咒罵。多年的夫妻情誼在崩潰中被擊碎,他開始大罵皇後無情,甚至大罵皇後所為是位太子圖謀皇位。
太後亦鳳駕親臨,要求皇後打開殿門,然皇後手持聖旨跪地擋駕,太後最終無功而返。
第七日晚,皇後疲乏地坐在紫宸殿正殿中,宮人們都心疼她,無人敢攪擾半分。
她便這樣一直坐着,一動不動,宛若石雕。
直至來送晚膳的宦官提着食盒進殿,她才擡起頭:“等等。”
幾名宦官趕忙止步,皇後睃了眼那食盒:“放下吧。”
頓了頓,她又說:“一會兒本宮進去看看皇上。”
“……娘娘。”宦官們面面相觑,無不怕她出事。但想想,倒也罷了。
畢竟這幾天送膳也都是趁皇上鬧完的時候,這樣的時候皇上根本就連起都起不來,更無傷人之力。
他們便依言将食盒留下,皇後又揮手屏退了旁的宮人,偌大的外殿再無半點聲息。
幽幽燭火裏,她拔下了頭上的玉釵。
這玉釵做工極細,簪杆中空。她輕輕一擰,簪頭的玉花被旋下來,露出白色的粉末。
揭開食盒看了看,她挑了他最喜歡的湯,将粉末盡數導入。
簪子帶回頭上,鑰匙插進鎖眼裏,鎖被啪地擰開。
她沒有多說什麽,食盒放在桌上,她就退了出去。
戒瘾會引起痙攣之症,可痙攣之症并不只有戒瘾才會引起。
他若在這個節骨眼上因為痙攣得無法控制,咬了舌頭已致斃命,誰又會多想呢?.
走出紫宸殿時,起了一陣晚風。
夏雲妁擡起頭,看到夜空上濃重的雲層被吹開,皎皎明月挂在天邊。
她靜靜找尋,很快找到了北辰星。可惜,雖沒了烏雲遮蔽,北辰星的光芒也仍不璀璨,倒是附近兩顆星辰奪目至極。
夏雲妁怔怔看着,忽而笑了一聲。
那卦象蔔得真準。
也不知是天命,還是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