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電話給陳建友出了個大大的難題,原先在綠島的時候,他就對季家人的身份產生過懷疑,但二哥一直不開口,他也就當做不知道,但現在被天藍捅破這層紙,查還是不查,說還是不說?這是擺在他面前的兩難問題。
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誰都知道,如果能藉此攀上季家這棵大樹,不僅對他,還是薛家,都將是人生的一個巨大轉機,做軍人是保家衛國,但在和平年代,有機會向上走走,誰也願意放棄晉陞的機會,季家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誘惑太大。
聽到這個消息後,陳建友的心裏很難平靜下來,他想了很多,權衡了很久,以至於徹夜難眠,有那麼一刻,他真的下定了決心,他甚至已經拿起來了電話想找二哥確認,想告訴薛家這個好消息,可就在電話即將撥出去的那刻,他還是掛斷了。
「我不能這麼做。」陳建友這麼告訴自己,他知道這麼做的後果,他們能藉此攀上季家是可能的,但帶給二哥家或者說安修將是什麼呢。安修不是女孩子,最終能和章時年能走到一起,即使他沒親眼目睹,也知道必定困難重重,如今他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如果因為自己的介入,生活再起波瀾,他這個做四叔的於心何忍。
安修經歷的事情太多了,他怎麼能因為仕途再次去打亂他的平靜生活。至於薛家,當年安修當兵,沒入選那支部隊之前,他曾經試圖讓薛家幫忙安排一下,結果被薛家委婉地拒絕了。他能理解,畢竟安修確切來說和薛家沒什麼直接關係,薛家實在沒義務為安修活動。既然沒關係,他今天又怎麼能因為薛家拉安修下水呢。怎麼說安修是他親侄子,是老陳家的孩子。哪頭輕哪頭重,他分得清。
「還是當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吧。」想通這一切,陳建友的心底豁然開朗,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人有時候就容易鑽死胡同,可一旦走出來的時候,回頭看看,其實選擇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不能光為自己打算,也為身邊的人多想想。
陳建友拉開書房沉重的窗簾,早上的第一縷陽光透進來,他迎著太陽活動活動手腳,二哥這個人或許知道些季家的背景,但那家的權勢大概也沒太確切的概念,二哥這個人有時候神經粗的讓人難以想像。大哥年長很多,小時候他,三哥,還有小妹大多跟在二哥屁股後面,有次去山上打豬草,二哥中午把他弄丟了,晚上快吃飯的時候才想起回頭來找他,當時天已經黑了,他四處打轉轉找不到人,嚇得在山上哭地嗓子都啞了,後來是二哥找到他,把他背下去的,山路難走,那會家裏連個手電筒都沒有,二哥年紀也不大,背著他在山路上絆了好幾個跟頭,摔地手和膝蓋都破了,回去還被爹結結實實揍了一頓。
一晃眼他也快五十的人了,二哥今年也五十五了。大哥大姐年紀還大些,兄弟姊妹們還能在一起多少年,誰也說不準啊。
陳天藍接到她爸爸電話的時候還睡夢中,她迷迷糊糊抓起手機,看看號碼,見宿舍裡其他人還在睡,她抓起手機到陽台上去接。
陳建友的意思很簡單,無非就是要陳天藍將這件事就此打住,以後不要再提起,就當什麼沒發生過一樣。.luanhen.
「外公和舅舅那邊也不能提嗎?」陳天藍已經十八歲,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她即使想的沒有大人那麼深遠,但她也隱約知道這件事讓外公那邊知道沒什麼壞處。
「最好你媽媽那邊也不要說。」
「連媽也能說?為什麼?」
「你媽媽這邊,等將來有機會我會親自和她說的,天藍有些事情,並沒有表面上的那麼簡單,一個不好,會給你二伯家帶來很大的麻煩,到時候的局面不是你或者爸爸能收拾的,你願意見到那樣嗎?」
陳天藍皺眉,握著手機沉默下來,她覺得爸爸有點大驚小怪,事情不一定就會發展到那種情況。
陳建友了解自己的女兒,多少也明白她此時的心思,就耐心地說,「爸爸只是說有這個可能,這個你不能否認吧?」
這個倒是真的可能,陳天藍確實不能否認。
「如果你能保守秘密的話,這種可能原本是不存在的。」
陳天藍抓抓因為剛起床還雜亂的長發。
陳建友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天藍是獨生女,他們夫妻自小是嬌寵些,但天藍不是那種不懂事不為別人考慮的女孩,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留給女兒充足的考慮時間,他知道她能想明白的,「家裏那邊還好嗎?你奶奶身體怎麼樣?」
「奶奶身體挺好的,我前天回去還見她了,拿著板凳在街上曬太陽。姑姑和大伯他們結婚那天也都見了,都挺好的。」
「你奶奶年紀大了,以後周末多回去看看她。」
「恩,我知道了,爸爸。」
陳建友是個很通情達理的爸爸,父女兩個的關係一向都不錯,談話的氣氛還是很輕鬆自然的,一直聊到家裏那邊薛冰做好早飯喊人,父女兩個這才結束通話。
經過了一個月的軍訓,大家都累得要死,難得假期,都八點多了,宿舍裡還是沒人起床,陳天藍昨晚睡到半夜,這會也不想動,就又爬回床上躺著。
告訴外公那邊,應該會對舅舅們有幫助吧?可二伯他們對自己也不錯啊,二伯他們雖然沒大伯那邊走動那麼勤,一年到頭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但二伯二娘疼她是真的,二哥三哥對她也好,還有二姐,她們這麼要好,如果真以為她的通風報信,攪地這家不安寧,她大概也沒臉再回去見他們了。
「好煩,好煩……」陳天藍將臉重重的埋在枕頭裏,一邊去外公家,一邊是二伯他們,算了,算了,她幹嘛要摻和這些事,她當前的任務就是學習學習,在大學裡交出份漂亮的成績單,將來出國也容易些。其他的,以後再說,「我本來就什麼都不知道。」她這麼給自己催眠。
*
陳家這邊當然不會知道陳建友經歷了怎樣的心裏掙扎,山上這會正是忙秋收的時候,田裏主要是玉米和大豆,陳安修家裏雖然沒地了,但三叔家還有好大一塊,這天早上陳安修和陳天雨兄弟倆一大早就換了舊衣服,過去幫忙,他們到的時候,三叔三嬸已經在了。天意和文文是過會才去的,他們兩個都是自小上學,沒怎麼做過活兒的,做這些體力活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太陽出來,玉米地裡又悶又熱,為了避免玉米須和乾透的花粉鑽到脖子裏,還地把全身包裹地嚴嚴實實的。
李文文看看自己因為掰玉米磨地發麻的手掌心,偷偷躲在一邊抹眼淚,陳天意是負責刨玉米桿的,手上也磨起了水泡,但就是這樣還是被陳安修和陳天雨甩下一大截,他撂下頭,拉著女朋友在地頭上坐下,有心想抱怨,可兩個堂哥都在幫忙,他抱怨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早就和爸媽說不要種了,可他們偏不聽,現在買糧食也比自己種劃算,又不差這點錢。」
陳天雨做著做著聽到後面沒動靜了,一回頭,果然那兩個人又坐上了,他也停下來,拎著水壺過來,給自己倒杯水,又給陳安修倒一杯,然後對著那兩人的方向努努嘴說,「大哥,你說天意是不是拿咱們兩個當長工用啊?咱們在這裏埋頭乾,他在那裏又歇上了。」
陳安修拉著脖子圍著的毛巾擦擦滿頭的汗,滿滿喝了一大口水說,「你看他那細胳膊細腿的,一看就不是幹活的料。」
「咱三叔三嬸也太寵他了,也不說說他,好歹咱們是幫忙的。我過去拉他過來。」
陳安修扯住他胳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肯來就不錯了,天意從小就是這軟綿綿的性子。」天意算是這群堂兄弟中性子最好的,也是最軟的,小時候被人欺負了,就只會抱著腦袋在地上哭,小姑娘一樣。
「就他這體力,我看明年結婚的時候,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新娘抱到床上去。」綠島結婚的習俗之一就是結婚當天,新娘的婚車到了之後,新娘子的腳不能沾地,必須由新郎官一路抱到婚床上,這對體力好的男人來說,絕對是個挑戰。
「反正不用你抱。」
陳天雨敬謝不敏,「李文文這樣的,我可不敢招惹,問三句答不出一句,我要是和這樣的人過日子,早晚得被她憋死。」
「所以什麼鍋配什麼樣子的蓋都是早就定好的,我看他們倆就很合適,什麼事情都不帶著急的。」
陳天雨又回頭看那小兩口一眼,「是啊,都軟綿綿,慢騰騰的,在家打不起來。」
「好了,早點做完早完事。」
「還是山下種地方便,小姑家的聽說玉米都賣了。」
山上不比山下,山下都是平地,像秋收,找個玉米收割機過去,粉碎秸稈,玉米脫粒,看著好大一片地,不用一上午就全部搞定,脫出來的玉米不用曬,不用進倉庫,立刻就有養殖場過來收,稱重,上車,拉走,什麼功夫都不耽誤,要多方便多方便,山上就不行了,大型機械進不來,麥收還好點,有小收割機,玉米不行,收割玉米的都是大型的,進不來,所以還得自己來。這也是山上很多人不願意種地的原因。
陳天意看著兩個哥哥在忙,也不好意思多偷懶,囑咐李文文到樹下再休息會,自己戴上手套又趕過來了。
「爸爸,叔叔。」
「好像是噸噸的聲音。」陳安修從玉米地裡鑽出來。
噸噸領著搖搖擺擺的冒冒,後面還跟著躍然和陶陶。
「躍然和陶陶終於來了。」季君毅和賀從善他們沒回去,說是兩個小的十一放假就過來的。
「陳叔叔。」躍然見到陳安修先叫的,陶陶也跟著叫了一聲。
季家的人曾經教過這兩個孩子見到陳安修要喊爺爺,按輩分來說也沒錯,但小姑娘主意很正,怎麼也不肯,說沒有這麼小的爺爺,陶陶還小點,更弄不明白這裏面的道道,可他見姐姐不叫,他也不叫,跟著一起叫陳叔叔。
陳安修無比感激小姑娘的堅持,雖然淪為和兒子一輩有點奇怪,但年紀輕輕的被人喊爺爺,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折壽的。
冒冒剛學會走路不久,走在硬的路面上還算穩當,但走在這樣剛翻出的鬆軟的新土上就不行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自己摔了個屁股墩兒也沒哭,噸噸剛要抱他起來,躍然從邊上插過來,「我抱冒冒小小叔,我過年的時候就能抱動他,現在我又長大點。」說著不由分說的就去摟冒冒的腰,一下子還真把冒冒撈起來了。
陳安修加快腳步往那邊走,這種地面上摔一下倒也不怕,可小姑娘顯然忘了,她在長大,冒冒也在長,長的肉還隻多不少。
「躍然,還是我來吧。」噸噸牽著陶陶緊緊跟在邊上,幾次伸手想把人接過來,看躍然那腳步不穩的架勢實在讓人放心不下,再看冒冒好像也不怎麼舒服的樣子,衣服卷上去,白生生的小肚皮都露出來了。
陳安修看躍然小身子晃了晃,在她摔倒之前,兩步過去,連打帶小的,一起抱在懷裏。
冒冒似乎很慶幸脫離躍然的魔爪,一看躍然還想抱他,扭過頭來,雙手緊緊地摟住爸爸的脖子的,拿屁股對著她,屁股上還沾著不少土。
弄的躍然還亂傷心一把的。
孩子們過來了,陳安修也不好撇下他們再去幹活,陳建浩也過來不讓他繼續做了,「待會就吃午飯了,你陪孩子玩玩。」
三叔家的玉米地裡種著甜桿兒,甜桿兒的樣子和高粱差不多,區別在於,高粱成熟後,穗子是紅通通的,秸稈發黃,甜桿兒的穗子是綠的,即使熟透了,也隻微微泛著一點紅,至於秸稈一直都是碧綠碧綠的,嚼起來很清甜,一點雜味都沒有,南方吃甘蔗,北方就吃甜桿兒,陳安修小時候常吃這個,以前街上也常有人抱著一大捆甜桿兒買的,一毛錢一棵,兩毛錢一棵,隨挑隨選,現在都不大見了,現在的很多小孩子也不認識這個了。
所以當陳安修剝給躍然和陶陶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怎麼吃,告訴他們像吃甘蔗那樣,他們才小小口的嘗試。
剛吃了兩口,躍然就歡呼說,「陳叔叔,這個真的很甜啊。」
陶陶也跟著點頭,「很甜。」
冒冒是見人張嘴,就饞地不行,也伸著爪爪跟爸爸要,陳安修怕噎著他,當然不肯給他這種東西吃,就在地裡找了點紫色小野果給他,這種小野果田間地頭到處是,野草一樣,皮很軟,一個個的珍珠那麼大,本地的名兒,他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後來無意中在電腦上看到,竟然有個霸氣的名字叫龍葵。
龍葵的味道一般般,具體來說就是沒什麼滋味,但對付冒冒足夠了,他只要嘴裏有東西就跟著瞎開心。
陳安修領著幾個孩子在田裏胡亂逛逛,看著太陽很大,怕孩子們受不住,就領著他們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老遠就看到樓南家車了,說是十一來玩,真是一點功夫都耽誤,十一這天就來了,其他都坐在小飯館的院子裏說話,就糖果胖嘟嘟的一團,跟著三爺爺坐在門口賣栗子核桃和大紅棗,手裏還攥著一個棗子啃地聚精會神的。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冒冒,他抹抹嘴巴,站了起來,扒著小短腿往這邊走了兩步,不知道看到什麼,又停下了。
冒冒看到他也很高興,但他不會叫哥哥,叫呀呀了兩聲表示。
糖果聽到冒冒叫他,又開始往這邊走,他們是排成一溜兒過來的,冒冒的左手在陶陶手裏,還有右手是空著的,糖果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硬擠到冒冒和陶陶中間去了。
「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