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季君嚴還留在國內,關於他的行蹤並不難查,對於他到綠島要找誰,似乎也並難猜,當年上面對秦家打壓很厲害,不僅是秦力一家,就連秦家幾個乘風而起的親眷都是撤的撤,散的散,所以時至今日,想在秦家的親朋故舊中找個能位高權重,手眼通天,能幫上秦與溪的人幾乎是不可能,就是有那麼幾個勉強逃過一劫的,二十年過去,還有什麼情分可講,而秦明峻就不同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秦與溪的親外甥,血緣上的關係不是光憑時間就能切斷的。
所以季君嚴就找過來了,在此之前,秦明峻已經從他小姨那裏得知這個表弟回國的消息,也知道他為什麼而來,他們約在海邊的一家咖啡廳見面,這是上個世紀初遺留下來的一幢德式建築,建在山崖上,黃色的外牆,紅色的房頂,綠島市舊城區現在還能見到不少這樣的老房子,有的至今還住著不少人家,有時候實在不得不感嘆這些房子的堅固耐用程度。
覺察到思緒飄遠,秦明峻藉著點煙的動作盡量不動聲色地把思路拉回來,對面的人,或者說孩子還在持續抱怨著,沒有在北京季家的純真乖巧,此時眼底一片陰霾。
「……我不相信爸媽會做這種事,他們不想幫忙,也不用找這種借口,無非就是四叔不想幫,其他人就借故推脫,說白了,就是我們家現在過得不如四叔,其他人都還好說,連爺爺也這樣,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原來同樣是兒子和孫子,因為境遇不同,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章家那邊財大勢大,所以連爺爺和大伯二伯家也格外看重四叔,如果今天秦家還在,他們會是這樣嗎?」
咖啡一如既往地不怎麼樣,真浪費那些上好的咖啡豆,不過秦明峻來過幾次,顯然已經習慣了這老闆娘不怎麼樣的手藝,先前一杯已經見底,他示意了一下,僅有的一個服務生過來續杯,他今天有點提不起精神,他歸咎於也許是天氣不好的原因,「如果秦家還在,小姨現在也不是這種境況。」言下之意,說這些有什麼用。假設的前提已經不成立,還能得出什麼可以期待的結果。
「哥,難道你也贊同季家這麼做嗎?」季君嚴情緒失控,重重一拳擊打在桌面上。
趴在櫃枱裡正聽著呼嘯海風打瞌睡的年輕老闆娘猛然聽到這動靜,從臂彎裡抬頭,睜開了迷濛惺忪的眼睛。這種天氣,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她看看沒什麼事,趴回去繼續睡。
這個女人簡直比明曉靜還懶散,「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有他們的理由。」秦明峻說。
「什麼理由可以讓他們連……連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望都不願意幫忙?」說到這裏,季君嚴的眼圈有些發紅。
秦明峻以前聽他小姨說過這個表弟,打小就聰明,腦子也活絡,大概在君嚴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們夫妻兩個說漏嘴,讓他知道北京還有那麼一家人,他就想回國看看,這些年雖然沒成行,但纏著他爸爸問了不少北京的事情,季方正大概也想兒子將來能認祖歸宗,也願意下大力培養,隻寄望有一日,能讓孩子被家裏人接納。但夫妻兩個一個太忙,一個太寵,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這個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太自負,總以為沒什麼事情是他辦不到的,所以這次小姨的病一查出來,他自告奮勇跑回來打前陣了。也不想想他即將面對的是些什麼人。
「哥,你想什麼呢?」
「你問季家的理由嗎?」秦明峻彈彈已經燒了很長一段的煙灰,「當然是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差點死了。」他無意抹黑小姨和季方正,但看君嚴這情緒,一味的隱瞞只能讓事情更糟糕,對於季家,他沒有好感,靠著出賣朋友得以保全,就算有一千個迫不得已的理由,也難以讓人信服,不過當年舅舅他們綁架和差點害死章時年也是事實。季家如今對小姨撒手不管,理由充分。
季家的人說話,他可以不信,但當這個媽媽在嘴裏唯一的表哥說出來時,季君嚴不得不鄭重考慮了,「我爸媽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情?哥,你不會也騙我吧?」
真是個養在暖房裏還沒長大的孩子,就這點事情就被打擊到不想承認,「你也不用太失望,那種情況下,沒什麼能不能做,只有要不要做。」不做就沒命,誰不放手一搏?至於季方正的作為,他不想評論什麼,站在季家的立場上,那人當然無法原諒,但站在他立場上,那人卻是放棄了一切,陪小姨在海外漂泊了二十年,儘管他懷疑,以小姨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的個性,她到底有沒有愛過季方正。背叛家人,出賣兄弟,如果這一生連唯一執著的愛情都沒有擁有過,季方正這輩子真算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就不敢指望季家那邊會幫忙了,哥,那你能想辦法讓我媽媽回來嗎?」
秦明峻將手中已經快燃燒殆盡的煙蒂狠狠掐滅在煙灰缸裡,薄薄的嘴唇裡冰冷地吐出四個字,「抱歉,不能。」
季君嚴震驚,「為什麼,哥,你不是和我媽媽的感情很好嗎?」
「我無能為力,君嚴。」秦家敗落那年,他已經十三歲了,很多事情都已經記得,他親眼見證了秦家如何從這個國家的權力頂端墜落到深淵的全過程。繁花白骨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外公外婆相繼坐牢,沒兩年都去世了,舅舅和幾個堂舅在外逃過程中出事,秦家最受寵愛的小姨失蹤,體弱多病的二姨去世,爸媽離婚,媽媽帶著他離開紀家,改回秦姓。
他不同於紀明承,他是曾經被紀家放棄過的人,他能有今天的成績,固然和紀家的幫忙分不開,但更多的是他自身的努力,為了今天,他曾經……把最喜歡的那個人送到死亡的邊緣,明知道那次任務有多危險,可他還是默許了。他付出了這麼多,怎麼會在這一刻心軟。能不能讓小姨回來,他沒有把握,但他知道,一旦插手這件事,他這些年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他輸不起。
「哥,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也許可以呢,我媽媽現在這樣,如果她能回來,說不定心結解開了,可以多活兩年呢。爸爸說媽媽之所以得這病,和心裏鬱結,情緒波動大也有關。」
「君嚴,你也知道,我現在部隊工作,部隊裡對這些事情很敏感。」紀家那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秦家對他的影響降到最低,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自投羅網的,況且小姨這病,他沒有君嚴這麼樂觀。
想想前面二十多年,小姨是多麼風光,說是眾星拱月一點都不過分,連外公在私下場合裡都不止一次說,咱們家與溪說不定將來能成為第一個女外交部長,可見當時受重視的程度,想想後面這二十年,流落海外,嫁給季方正,一輩子鬱鬱不得志,雖說是創立了一份足以富足度日的產業,但到底是意難平吧?現在就算能偷偷回來,也改變不了什麼,又何談解開心結?所謂解開心結不過是季方正和季君嚴一廂情願罷了。
「這麼說,哥,你也不打算幫忙了?」
「對不起君嚴,不是不幫,是幫不上。你回去告訴小姨,讓她積極配合治療,國外的醫療條件比國內的還好些。」
「我算是明白了。」人情冷暖,不過如此。
秦明峻不打算再勸解,能說的他都說了,再多說也是徒勞。
季君嚴也沉默下來,今天的風很大,天暗沉沉的,渾濁的海浪翻湧著拍打著不高的崖邊,這裏就像孤懸在海中的孤島一樣。
「我去趟衛生間。」
咖啡已經涼了,季君嚴沒有再換一杯的打算,對面桌上秦明峻的手機響了,隔著很近,他抬頭掃了一眼,上面顯示陸亞亞,和他沒什麼關係,他低頭繼續攪自己的咖啡。
秦明峻回來的時候,電話鈴聲已經停了,他看了一眼,也沒回,直接放在口袋裏了,「既然回來了,要不要在國內多住幾天?」
「好吧。」季君嚴答應下來,留下來說不定還有轉機,走了,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秦明峻拿起自己的外套,「那走吧,我們去酒店取你的東西,我幫你安排住處。」經過櫃枱的時候,準備付帳單,老闆娘還在睡覺,服務員隻好從後面跑出來把帳單結了。
下去的路並不好走,天氣暖和的時候,還有幾個小資情調的女孩子喜歡到這裏吹吹海風,喝喝咖啡,像這種大冷天,估計幾天都沒一個客人,秦明峻真懷疑那個女人能不能賺到錢,還是單純在揮霍時間?
他想起以前他們部隊駐紮區附近也有一家類似的咖啡館,平日裏人不多,但是老闆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不算漂亮,只能算清秀,就這樣,陳安修還是領著那幫人一放假就喜歡往那裏湊,他每次經過都看到那些人圍著女老闆說說笑笑的。
有次聽陳安修在裝模作樣的感嘆,「好好活著,能有時間揮霍也挺不錯的。」
那些人一哄而上去揍他,罵他裝什麼大尾巴詩人。
那情景鮮活地就像在眼前,可那裏面的人大多已經不在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大烏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