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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歡心底的某個角落裡, 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越長越大,最後成了參天大樹。他也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歪倒在薄文熠肩膀上。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笑什麼?”
常歡扭頭看人, 圓圓的眼楮因為笑得歡暢的緣故, 彎成了一雙月牙兒︰“我笑某人開始緊張了。”
“……”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男人堅毅的下巴收著,臉頰微微鼓了起來。
那裡面的牙齒,一定緊緊咬合在一起。
這不是一個放松的姿勢。
也不怪常歡覺得稀奇, 薄文熠在大多數的時候都是那種極其淡定, 掌控全局的存在。這偶爾露出來的丁點意外表現, 像是綻放在冬夜裡的花, 著實讓他驚喜之余又愛不釋手。
常歡眼裡笑意更濃。
過於長久的注視終於惹得薄文熠轉頭看過來, 用那種危險的口吻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常歡。”
可惜,對於此刻的常歡而言, 毫無震懾力。
他還變本加厲地朝“危險”更近了一些, 幾乎貼上對方的耳朵︰“其實承認一下又沒關系,我不會笑話你的。”
這一聲很軟,配合男生溫熱的氣息, 讓男人本就繃緊的神經又收緊了些。
他轉過頭來︰“那先把你聲音裡的笑收起來。”
因為薄文熠突然的轉頭, 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到了一起。
睜眼閉眼間, 眼睫撞到了一起。
自然,目光也膠合在一起。
像極了一對耳鬢廝磨的愛人。
當然, 他們本就是一雙可以隨時纏-綿的愛人。
前排的老陳看了眼後視鏡,熟門熟路地升起前後座的擋板。
常歡現在已經不會因為擋板升起的聲音臉紅了, 既然誰都看不到了, 他更是無所忌憚, 又將脖子往前送了些。
四片唇-瓣眼看就要貼到一起, 卻因為主人戛然而止的動作,讓它們維持著一個欲吻未吻的動作。
幾秒後,薄文熠終於認輸,聲音裡帶著他自己都察覺不了的無奈︰“是,我在緊張。”
他抬指,捏了下常歡的臉頰。
男生雖然瘦,臉頰卻有肉,皮膚觸感極好,這麼捏下去,簡直讓人不舍得放手。
薄文熠沒有放手,就著這個動作,輕嘆道︰“所以,你可絕對不要讓我失望。”
常歡唇畔的笑意放到最大,寬慰他道︰“放心吧,大男人,必須言而有信。”
‧
因為多了看心理醫生這一門“功課”,接下來的時間裡,常歡的生活從兩點一線變成了三點一線。
第一次和醫生深入交談之後,常歡就和對方定下了一周三次的心理治療。
對於初次接受治療的人而言,他這個頻率有些高。
薄文熠高興於他積極的態度,卻也有些擔憂他這樣,身體會吃不消。
常歡卻不這麼認為。
他很迫切希望自己可以快點將這個問題解決掉,而且——
他在原來的世界,對自己的這個心疾早已接受過長期的治療,並非什麼初次治療的病人。
只是那時候,他並沒有太強烈的治愈渴求。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奮鬥終生的事業已經終結了。
大家都要恰飯,那個製片導演會去扶貧一個沒有雙-腿的男演員呢?
就算他演技再精湛,就算他不要片酬,就算——
一陣悠揚的鈴聲打斷了常歡的思緒,他側頭看過去,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鐘樂期”三個字。
自從他“回歸”鐘家後,他和薄文熠在周末的時候都會去鐘家吃飯。
今日正好是周日。
鐘樂期應該是打電話來問他有沒有什麼想吃的菜了。
小兒子失而復得這件事讓章媛的母愛闕值漲到了巔-峰,每個周日都親自下廚為他做飯。
常歡放下手裡的劇本,拿起手機接通電話。
“弟,幾點結束?哥來接你,順便帶你去個地方。”
常歡︰“什麼地方?”
鐘樂期︰“咱們上次說起奶奶家的院子時,你不是特別感興趣麼?我等下偷偷帶你去玩怎麼樣?”
“……”
多大的人了,還要“偷偷去”……
像是聽到常歡心裡的話一樣,鐘樂期嘿嘿一笑,道︰“奶奶那邊在裝修,她聽說你喜歡多肉後,堅持不肯給我鑰匙,說要裝修完成,用最好的狀態迎接你。不過我一直都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那裡,所以想趁沒有徹底完成改造之前,再帶你去一趟。”
既然鐘樂期都這麼說了,常歡自然沒意見。
掛斷電話後,他放好手機,繼續低頭看著剛才的劇本。
因為他獨特的身份,以及陸風在業內私下對他的再三肯定,目前送到他手裡的劇本非常多。
常歡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慢慢看這些劇本。
他並不急著選定下一部戲。
結束拍攝後,還給小酒放了一個長假。
和常家決裂以及和鐘家相認,還有與薄文熠愈發穩定的感情,讓他對之前的一些想法產生了改變。
相對於得到外人的認可,賺更多的錢,他現在更多的是想要享受這些與家人和愛人在一起的時光。
這些都是他在原來的世界裡,一直欠缺,卻在心裡渴望著的東西。
至於名譽啊聲望啊演技之類的,反而是目前的他最不缺的。
常歡又翻了幾頁劇本後,拿起手機給薄文熠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等下鐘樂期會來接他,讓他下班後直接去鐘家的大宅。
常歡接受治療的這個私人診所在CPB一個很熱門的步行區裡,並不擔心鐘樂期會發現他在接受心理治療。
薄文熠那頭聲音不斷,聽著像是在進行什麼商談。
常歡不想打擾他的工作,簡單說完要說的事情後,兩人就結束了這個電話。
常歡本想再看一會那個劇本,正好前面的一個病人結束治療,護士小姐走過來,讓他進去。
常歡便將劇本收起來,放入了包中。
他起身,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常歡第六次接受治療。
上一次告別的時候,他答應一聲這一回,會將自己心裡的“結”告訴他。
常歡向來是個說到做到的“乖孩子”。
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無法向醫生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
一旦他說了,即便對方是心理醫生,可能也無法接受這種荒謬絕倫的設定。
為了不給自己製造額外的麻煩,常歡決定選取其中的一部分告訴醫生。
他雖然在原來的世界治療得不算積極,但也多少得出結論,自己的主要問題來源於那個一直糾-纏著他的噩夢。
常歡向醫生低聲敘述著這個夢。
夢裡永遠無止盡地下著雨。
眼前一片白茫茫,只有不時閃爍的白光告訴他,前面有很多記者狗仔在等著他。
他本能抗拒去面對那些人,垂頭往另一邊走去。
雨越來越大。
不光雨很大,風也很大,大到傘也撐不住,大半個身體被打濕了。
有冰涼的雨絲鑽入他的衣領,沿著脊背一路滑下去。
那冷如冰的水滴甚至沒來得及滾到他的腰上,隔著厚重的雨霧,慘白的遠光燈突然在他眼前無止盡的放大。
下一瞬,是戛然而止的沉重剎車聲。
再然後,是柔-軟的東西撞上車蓋的悶聲,
整個世界天翻地覆,他感覺自己像是靈魂出竅般,徹底飄離身體。
閃光燈依舊不斷,夾雜著尖叫聲,救護車銳利的聲音,但更多的,是源源不斷的快門聲。
而他依舊漂浮在半空中,安靜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仿佛這一切與他完全無關一樣。
但這並非與他無關,因為每次夢的結束,都伴隨著劇烈的雙-腿疼痛。
那種鑽心的,痛苦的,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令人絕望的疼痛。
常歡說完,抬眼看向一直沉默聽著的心理醫生。
其實不管是原來的世界,亦或現在,他的腿都已經不疼了。
但是每次做夢的時候,他仿佛都會重新經歷一遍那種撕心裂肺。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世界裡,他重新獲得了雙-腿。
又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真的過去挺久了,來到這邊後,他做這個夢的頻率變低了很多。
但是變低不代表著他不會做。
而且每次從這個噩夢中醒來,他都會感覺自己的雙-腿會在很長的時間裡劇烈顫動,需要好一會兒才能徹底恢復過來。
醫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儒雅老先生,很是和善,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
他聽完常歡的敘述後,極難得地皺了下眉,然後低頭快速在紙上做著記錄。
心理治療與其他治療不同,醫生不會在電腦上留下任何記錄。
老醫生的字和他的人不同,非常潦草,常歡盯著紙上一排排字看了好一會,始終沒有看清那上面寫了些什麼,索性不看了。
醫生簡短問了幾個夢的細節,常歡一一詳細回答了。
他又低下頭,快速寫了起來。
治療室一度變得非常安靜。
安靜到常歡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的,漸漸比尋常快了起來。
長久的沉默後,老醫生突然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楮問︰“這真的只是你的夢麼?”
常歡本能吞咽了下,強顏歡笑道︰“難不成我還能真的經歷過?”
老醫生的臉色前所未有的認真︰“為什麼不可能呢?”
這個瞬間,常歡隻感覺耳畔的心跳聲,越發劇烈。
‧
這一次治療的時間,比預計的更久。
常歡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沒穩住身體,摔倒在地上。
等在門口的小-護-士很體貼地上前扶了他一下。
常歡輕聲道謝,與醫生約定下次的治療時間後,便走出了診所。
明明治療室裡燈光也很明亮,從裡頭出來的時候,常歡依舊覺得外面的光線刺眼的厲害。
他抬手遮住眼楮,往步行街口走過去。
常歡帶著口罩,又遮得嚴實,加上他在這個世界壓根算不上什麼名人,所以直到他坐上鐘樂期的車,都沒人識出他的身份來。
梁老太太的房子在郊區位置,距離商業區還挺遠。
去的路上,鐘樂期一直都在和常歡說一些他小時候的糗事。
這些東西埋在他心裡很久了,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抒發出來,鐘樂期不厭其煩的,一再反復說著。
常歡向來不討厭聽這些。
哪怕他已經聽過好幾回了。
只是他今天由些心不在焉。
不過他控制的很好,就算有些許的失神,也沒讓鐘樂期察覺出來。
轉了好幾個路口,四周的環境漸漸空曠起來,終於,汽車在一棟看上去頗有年代感的歐式大別墅前停了下來。
“到了。”
熄火後,鐘樂期跳下來,然後轉身朝常歡勾手,示意他下車。
常歡回神,推開副駕駛的車門,跟著他走了進去。
因為重新裝修的緣故,別墅的大門口一片狼藉,幾乎沒地方可以落腳。
正好負責這次裝修的總設計師在。
總設計師是認識鐘樂期的,見他過來,立刻讓門口安裝大理石的人停下來,讓兩人進去。
進到院子後,鐘樂期四處張望了一圈,然後拉起常歡的手臂,非常有目的性地帶他往側面巨大的綠色大棚方向走去。
他邊走邊說︰“奶奶簡直博愛,裡面亂七八糟的多肉都有,你進去後可別被嚇到了。”
常歡彎了彎唇,心想他怎麼可能會被“嚇到”。
作為一個多年的多肉愛好者,他什麼陣仗沒見過?
即便這麼想,但真的進去後,常歡還是被梁老太太的“收藏”驚到了。
佔地好幾畝的大棚裡,各種各樣的多肉整齊擺布著。
有極其名貴的品種,也有隨處可見,不值一錢的品種。
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種類,都得到了主人很好的照顧,每一盆每一株,都洋溢著勃勃的生機。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梁老太太本身。
老人也正是這樣充滿生氣的一個人。
鐘樂期應該是和薄文熠一樣,對這些東西研究不深,很快從“引領者”變成了“跟隨者”,跟著常歡徐徐往前走。
不知不覺,兩人就走到了大棚的另一側。
常歡收回目光,正準備往回走,視線余光裡,一道熟悉的綠意映入眼簾。
他猝然轉過頭去,然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緊緊盯著那放在角落裡的大株多肉樹。
常歡用力眨著眼楮。
他想,可能剛才眼楮被太陽刺得太厲害,以至於到了這裡,竟產生了錯覺。
不管他眨多少次眼楮,眼前的景物都未有絲毫改變。
那顆他曾一見鐘情,心心念念許久,因為錯失遺憾很久的熊童子樹,正安安靜靜地佇立在大棚最角落的地方。
它比一開始更茁壯了一些,也高了一些。
那滿枝頭的小肉爪子,像是一隻隻揮舞的小手,熱情歡迎著它們等待已久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