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文熠上車的時候， 天已經徹底黑了。

剛才常歡突然轉身離開的時候，他本能地追了上去。

但常歡實在是跑得太快了， 快到——

他穿過人群跟過去的時候，只能淺淺看到男生在暮色裡一個淡淡的瘦削身影。

常歡的腿不好，如果他一直緊緊跟著，搞不好會一直這麼跑下去。

他只能停下來。

薄文熠站在那，直等到花車表演徹底結束，才緩緩往大門口走過去。

有腳步聲匆然而來，薄文熠示意司機先別關門。

是從剛才起，一直等在一旁的劉助理。

雖然被老板吐槽， 但劉助理不是真的傻子，自然看出來剛才老板和老板娘是鬧矛盾了。

那種情況下，他當然不敢貿然出聲打擾。

這會兒之所以追過來——

“薄總，裡面的負責人問我，煙花……還放麼？”

薄文熠愣了一下，冷然道︰“不用了。”

劉助理點了一下頭， 快步離開了。

給了司機一個眼神後，薄文熠靠在後背椅背上，閉了閉眼。

眼前揮之不去的， 都是常歡在暮色中那個清瘦的背影。

雖然從不肯承認，但是他一直都非常討厭看到別人離開時的背影。

而其中，最最不願意的——

是看到常歡離開的背影。

上一次常歡留下這麼一個背影給他的時候， 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就上去認錯了。

就算他那個時候告訴自己， 因為常歡年紀小，需要哄， 又是他的伴侶， 不可以用上司對下屬的態度來對待他。

但其實， 這些不過都是托詞而已。

他自己最清楚，他之所以會立刻“滑跪”，全因為常歡給了他一個離開的背影。

讓他潛意識裡開始害怕，自己要被拋棄了。

薄文熠承認，自己之所以一直沒有主.動告訴常歡，那個“傻大個”就是自己，也是因為這種潛意識裡的害怕。

他可以光明正大用各種手段去套路常歡換他微信的名字，卻只能用很淡然的態度隨口提上那麼一句與“傻大個”馬甲有關的話。

薄文熠並非不願意面對自己“欺騙”常歡這件事，但某些突然的時刻裡，如果沒有了“傻大個”，他與常歡的距離，會不會因此被迫拉遠？

常歡再生氣的時候，他是不是就失去了那可以與之溝通的“橋梁”？

剛才不就是這樣麼？

在那個瞬間，他除了告訴常歡，不要用假設來說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要吵架之外，在那個片刻，他竟絲毫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大腦一片空白。

這太不像他了。

陌生到他自己都害怕。

薄文熠垂眸，看著自己緊緊捏著手機的手。

屏幕隨著他低頭，突地亮起。

那光幅度很小的顫動著。

原因很簡單，握住手機的那隻手在顫.抖。

薄文熠伸出另一隻手，用力攥住這隻手的手腕，卻依舊無濟於事。

這一次，如果他哄不好常歡了，常歡不願意再回頭了，他該怎麼辦？

薄文熠薄文熠大拇指動了一下，突地嗯暗了手機，抬起頭道︰“音樂關掉。”

前排的司機立刻將悠揚的背影音樂關掉了。

“轉道，我們去市區。”

“好的，老板。”

薄文熠緊緊抿起雙唇。

常歡，是你先招惹我的。

不管你想不想要了，你都……不可以拋棄我。

‧

短暫沉默後，常歡突然轉了話題︰“其實今天我本來和薄文熠約了去迪士尼見面，但是我們吵架了。”

柯南︰“……”果然。

常歡側過頭來︰“我和他結婚以後，很多人都說過我們不合適。我記得你一開始的時候也這麼說過，對不對？”

柯南縮起脖子︰“我就算說過也只是隨便說說的啊！歡歡，你們吵架歸吵架，可千萬不能把問題拋到我這裡！”

常歡︰“……”

他坐直了些身體，看向前方，眉心微蹙，“我怎麼可能會把問題丟到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我只是很認真在想，我和薄文熠可能真的沒那麼合適。”

薄文熠這個男人站得太高了，他懂很多，也會生活。

卻似乎，缺少了一點屬於人間的煙火氣。

他之前是為了借助這段婚姻覓得一線生機。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這具身體的“爸爸媽媽和哥哥”，說起來，他其實已經沒有了非要扒著薄文熠不放的理由了。

也許，眼下就是個合適的時機。

這個念頭剛閃過腦際，常歡立刻感覺到那好不容易被他壓下去的酸澀再次脹滿整個胸膛。

氣球又鼓了起來。

越來越鼓，胸膛都快要被撐炸了。

常歡感覺自己已經要不能呼吸了。

正好紅燈，柯南踩住剎車，轉頭看向常歡。

夕陽已經全數落下。

兩側的路燈亮著，男生的臉在這種黯淡的光線裡，雖精致依舊，卻莫名比以前少了點什麼。

柯南感覺自己的心被很輕地捏了一下。

“歡歡，這種事情可不能亂想，你們之前不是一直都很好麼。大家湊一起過日子，吵吵架鬧鬧小矛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歡點了下下巴︰“是很正常。”

柯南︰“那就好那就好。”

常歡︰“但是他騙我。”

柯南那顆好不容易下去些的心臟又懸了起來︰“騙你？”

常歡簡單講之前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和柯南說了一遍。

——啪嗒。

柯南的心摔落到了地上︰“他一直用另一個微信號，裝成別人來試探你？”

常歡的下巴又動了一下︰“嗯。”

柯南立刻炸毛︰“歡歡！他是不是對你不信任啊？靠，我就說我看人眼光不錯的，薄文熠這人就是個渣男！狗渣男！如果你想和他離婚，我絕對百分百雙手雙腳支持你！”

常歡︰“……你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柯南咳嗽了一聲︰“那人的想法都是會變的嘛。”

常歡瞥了他一眼︰“是是是。”

說完這句，他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紅燈滅，綠燈亮起。

柯南見常歡的樣子，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腦中又轉回了原先的話題來︰“我剛才說的那事，要不，你問下常欣這事怎麼回事？”柯南知道常歡和她那位曾經的養母關系不行，“她說不定知道點什麼？”

常歡想了會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了。”

他已經徹底割斷和常家的關系了，如果他想要確定這件事，他更願意去問薄文熠。

對，就是那個剛才讓他特別煩躁，恨不得揍他一頓的薄文熠。

而且，根據他過往的經驗來看，柯南的消息幾乎不會有錯。

“啊啊啊啊！”柯南揉了把頭髮，“算了算了，我們不說這些掃興的事情了。歡歡，我又發現了一家超級好吃的料理店，今天我請你，你要怎麼吃都可以！總之吃到你盡興！”

‧

柯南說的店在江城市中心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方。

後面是一條悠悠的小河，坐在裡面，還能偶爾看到外面有小船劃過，伴隨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煞是好看。

柯南邊吃邊介紹，原來這些小船也是店內安排的，就是為了看起來整體效果更好。

如此說來，這家店也算是費盡了心思，也算對的起他一道菜就四位數的價格了。

如果沒有剛才那些事，以及此時此刻手機明滅不停的話，他一定可以吃得十分盡興。

常歡這般想著，然後略有些冷漠地看著桌上的手機屏幕再次暗下來。

幾秒後，坐在對面的柯南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看到上面的來電人後，柯南立刻繃直了肩背。

作為朋友，他此刻應該接起電話，好好把給他打電話的這個狗男人罵一通。

但是一想到對方的臉，和銳利如刀刃的目光，他又慫了。

柯南猶豫間，常歡抬起眼︰“你接吧，不然我們今晚怕是不能安生了。”

“讓他接電話。”電話一接通，就傳來男人冷而沉的聲音。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柯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常歡︰“他應該不大願意。”

電話那頭嘆了一口氣，說︰“那我自己過來和他說吧。”

柯南︰“……你知道我們在哪裡？”

就在他以為薄文熠會說“我知道”並準備順著接下去質問的時候，電話那頭的男人用一種帶著無奈的口吻說︰“我不知道，所以拜托你告訴我一下。”

這是柯南第一次聽到薄文熠用這種語氣說話。

此刻，他滿腦子就只有一個想法。

如此高高在上，看起來近乎不可一世的男人，原來拜托起人來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或者說，從常歡不接他電話，他將電話打到自己手機上來時，他已經同那些和愛人吵完架之後又後悔又歉疚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了。

柯南雙唇顫了一下，他本想問常歡要不要告訴薄文熠他們在這裡，說出口的話卻是——

“歡歡，要告訴薄總我們在Best這邊麼？”

電話那頭，男人從善如流︰“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來。”

柯南︰“……”

常歡︰“……”

柯南整個人都不好了，說話也開始結巴起來︰“歡歡，我發誓我絕對沒有要就這麼告訴他的意思。”

常歡麻木道︰“但是你還是讓他知道了。”

柯南委委屈屈︰“那不然……我們先走就走，讓他撲個空？”

常歡忍俊不禁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了。”

他現在已經感覺好多了。

而且，他也有事想要問薄文熠。

既然從頭到尾，確實沒有過這個婚約，而且他也一直都表現得不想結婚的樣子。那為什麼後面又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突然就願意了呢？

老實說，他是絕對不會相信薄文熠是因為喜歡上了他，所以才願意和他結婚的。

要知道他們結婚的時候，根本就沒認識幾天。

‧

飯店側面，是一條很安靜的小巷子。

常歡下來後，拒絕了薄文熠讓他上車的建議，直接把人拉進了這個裡面。

這家店的檔次很高，平日來用餐的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也不會隨便跑到這種陰暗逼仄的角落來。

偶有路人經過，也只是很隨意地往裡面看一眼，便移開了。

路燈雖亮，但經過大量建築物的遮擋，即便兩人站得距離不過一米，卻依舊看不清對方的臉。

“你剛才不是問我，什麼時候喜歡你的？”短暫沉默後，薄文熠開門見山道。

常歡︰“你聽到了？”

薄文熠︰“我不確認，所以只能再問你一下。”

常歡本能舔了下嘴唇︰“是。”

雖然看不清對面的臉，他還是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對面看過來的目光，所以索性將視線定到了一旁的河面上。

河水粼粼，他的心也像是那一片又一片的小波紋一樣，顫個不停。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常歡猛地瞪圓了眼楮。

第一次見面？

怎麼可能？？？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一樣的話。

薄文熠就算這會兒想要哄他開心，也不需要用這麼誇張的理由吧。

像是察覺到他的想法一樣，薄文熠加重語氣道︰“我沒有騙你。”

“如果我那時候沒有起什麼心思，我絕對不會願意和你加好友的。但那時候我並不是很確定，直到後來我生病入院，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才最終確定下來，我是真的為你心動了。”

常歡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很不能相信這話︰“那你為什麼以前從來不和我說這些，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後面結婚後慢慢才有了感情。”

畢竟一開始他們兩個沒啥感情，薄文熠不願意告訴他“傻大個”是他本人，也很正常。

但現在——

既然薄文熠一開始對他就有意，那為什麼要保留這個馬甲？

常歡這麼想了，也這麼問了。

他現在肚裡塞了不少東西，唇齒間還殘留著那些美好的味道。

美食確實會讓人心情變好，至少讓他再質問薄文熠的時候，不像之前那麼情緒化。

也不會想立刻轉身離開。

薄文熠這一次的回答非常乾脆︰“因為我害怕。”

常歡死死盯著薄文熠，即便他什麼都看不清楚，滿臉不可思議︰“你也會有害怕的東西？”

“當然有了，我害怕你不要我。”

這句話他們之前玩笑中說過很多次了，常歡有些沒當回事︰“你別開玩笑了，我們以前說過那麼多次，你哪次真害怕了？”

“我每一次都真害怕了。”薄文熠深深看著他的眼楮，“也許在你眼裡，我是很厲害。畢竟一開始的時候我也這麼認為，我事業有成，外形不錯，能力出眾，但是——”

常歡雙唇微張，忍不住打斷他︰“薄文熠，不覺得自己說這樣的話，很不要臉麼？”

他剛說完，唇上就多了一個一大片溫熱。

是薄文熠的手掌壓住了他的雙唇。

“可以先聽完我的但是麼？”

男人的掌心很燙。

貼在他唇上，唇也像是在發熱一樣。

因為要捂住他的嘴，薄文熠又往前了些。

現在，兩人臉間的距離，不過一二十厘米。

這麼近的距離，哪怕光線不明朗，他也將男人的臉看得十分清楚。

常歡習慣性地眨了眨眼楮。

薄文熠在看著他。

男人眼楮黑而深邃，一如往常般，在清凌凌黯淡的光線裡有些冷淡，卻莫名給人一種極強的柔.軟感。

像是能將人包裹進去一樣。

常歡隻感覺眼角都熱了起來，從傍晚開始就一直沉落下去的心臟兀地活躍了起來。

他僵著脖子，點了下頭。

薄文熠就這麼深深看著他，接了下去︰“但是，我其實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無所謂一切，我有軟肋，你就是我的軟肋。你剛才轉身就走的時候，我徹底感受到了那種被人抽骨的痛。”

“可你剛才的態度，我完全沒有感覺到你的這個想法誒。”常歡壓著那顆躍躍欲動的心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淡定，“你剛才可厲害了，讓我不要為那些小事和你吵架。”

“因為剛才我還要臉。”

“嗯？”

“但我現在想通了。”

薄文熠抬起手，很輕的撩了下常歡落在耳畔的碎發。再開口時，溫熱的氣息傾瀉下來，直入常歡的耳朵上，比初秋的夜風更纏.綿。

“當你不想要我的時候，我要臉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