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眼,目眩神馳。
薛放離與他對視,掌心貼在一處,是瘦韌的一截腰,瑩白如玉,又不及一握。
他幾乎是無法自控地、不自覺地掐緊。
然而這一切,卻又一觸即滅,掌心下的溫香軟玉轉瞬間便消散無蹤。
薛放離再度睜開了眼睛。
寮房空寂,羅帳散下,懷中的少年睡得正熟,他的烏發鋪散在肩上,呼吸聲綿長。
隻是一場夢。
他雙目輕垂,偏偏掌上的觸感猶存,耳邊好似還能聽見那貓似的泣音。
江倦哭過許多次,可沒有一次,他發出過這種聲音——是被反復品嘗,滿是艷i情與歡愉。
在此之前,江倦身上的氣息總是能及時撫平他的一切躁動與暴戾,可這一刻,香味再如何清幽,薛放離也無法歸於平靜。
他的手鬆鬆地搭在少年的腰際,也許是出於一種遺憾,也許是截腰可是真有那麼軟,他用力地握住。
當真是不及一握。
也當真……
軟得讓人心癢。
「……好疼。」
江倦睡得沉,但不影響他嘴上抱怨,模模糊糊地吐出兩個字以後,他側過頭,卷翹的睫毛動了幾下。
乾淨的,沒有覆上水霧。
薛放離望他許久,有什麼在心底逐漸明晰,並生根發芽。
他不止要他留在身邊。
他還要——
答案近在眼前,薛放離卻猝不及防地聽見一道聲音。
「放離。」
女人輕聲呼喚著,隨之而來是劇烈的頭痛。他本在寺廟的寮房中,卻又看見了坐在鏡前的女人,她一下一下地梳著長發,語氣溫柔。
「你知不知道,到底要怎麼樣才能留下一個人?」
銅黃的鏡中,她輕輕彎起紅唇,金步搖在發間晃動不止,「永遠、永遠不要動心。」
她說:「雀鳥要折斷羽翼,蛇要拔掉毒牙,讓它畏懼你,讓它隻能仰仗你而活,成為你的菟絲子。」
「可若是你動了心,你便會舍不得,你瞻前顧後、你心生愛憐,那麼你隻留得下她一時,日後你忘了關上籠子,她——」
「就飛走了。」
女人笑吟吟地說:「我的放離,你記住了嗎?」
「一念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即具世間諸苦。1」
輕喃著,女人的身形淡去,薛放離又聽見她在崩潰地哭泣,怨恨地詛咒。
「我恨你,我好恨你,你怎麼還不去死?」
「你留不住我的。這輩子,你留不住任何人,也沒人願意為你而留。」
「你是個怪物,你就是個怪物,你該死,你該死——!」
尖銳的叫聲幾欲刺穿耳膜,薛放離的眼前一片血紅。
他想留下江倦。
哪怕他病弱至此,本就留不下太久。
那些洶湧的、明晰的欲念終究被克製在心底,薛放離漠然地闔上眼。
他記得那個女人說過的每一句話。
江倦再醒過來的時候,寮房內隻有他一個人。
他坐了一會兒,準備下床了,結果手往旁邊一按,軟乎乎的一片,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床上又鋪了好幾層皮毛。
江倦越摸越舒服,往後一躺,再度發出了真心實意地感慨。
——「王爺人真是太好了。」
高管事:「……」
聽多了這種話,他已然麻木,現在完全可以做到麵不改色。
高管事敲開門,對江倦說:「王妃,剛才住持來了一趟,但您還在睡著,王爺沒讓喊醒您,住持便道您醒了他再來,現在奴才去喊他?」
薛放離又不在,江倦當然選擇逃避,他搖搖頭,「我出去走走吧。」
說完,江倦又問:「王爺呢,他怎麼不在?」
高管事回答:「王爺被驃騎大將軍請過去了。」
江倦「哦」了一聲,記得來時是聽高管事說過將軍府的人也在妙靈寺。他沒怎麼放在心上,把自己收拾好以後,江倦說:「王爺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去散步了。」
話音落下,江倦走了出去,他要散步,守在外麵的侍衛也連忙跟上。
妙靈寺與普通的寺廟差不多,江倦沒一會兒就不想逛了,他思索了一下,決定去虞美人的法會上看看。
可是他又不知道地方,江倦左看看右看看,就近找了一個掃地僧詢問。
「請問你知道虞美人的法會是在哪裡舉行的嗎?」
「天寶殿。」
掃地僧給他指了個方向,江倦道完謝,正要過去,突然聽見一道聲音,「餵,你去虞美人的法會做什麼?」
聲音是從上方傳過來的,江倦好奇地抬起頭,見到樹上坐了一個少年,與他年紀差不多大,手上拿了顆桃子啃得津津有味。
「我……」
江倦正要回答,樹上的少年看清他的臉,愣了一下,桃子也從手上掉下來,骨碌碌地滾了一路。
江倦便又問:「你怎麼了嗎?」
少年恍惚地搖搖頭,「沒、沒怎麼……」
說完,少年又瞄了江倦一眼。
江倦正仰麵望他。他生得並不明艷,眉眼之間,是一種比月色皎潔,又比雪色明淨的殊色,出塵脫俗。
這個美人,他曾見過的。
太眼熟了,就是記不清是在哪裡見過的了。
少年勉強穩了穩心神,從樹上跳下來,又問了他一遍:「你去虞美人的法會做什麼?」
江倦回答:「去看看。」
少年看他一眼,「那你怎麼不去看別人的法會?」
江倦眨眨眼睛,「不想去啊。」
少年卻說:「都是法會,你去看虞美人的法會,怎麼就不去看別人的法會?」
江倦奇怪地問他:「我為什麼要去看別人的法會?」
少年很是一針見血地說:「虞美人不也算別人嗎?那麼多別人,你怎麼就選了虞美人?」
江倦:「……」
這天沒法聊了,全是些車軲轆話,江倦禮貌地跟他道別,「我先走了。」
「哎,你等等,」少年幾步追上來,「你去虞美人的法會是吧?我跟你一路。」
江倦「啊」了一聲,問他:「你也去呀?」
少年奇怪地說:「什麼叫我也去啊,你能去,我難道就不能去了嗎?」
江倦:「?」
他隻好慢吞吞地解釋:「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隨口一問,我不知道你也去虞美人的法會。」
少年聽完,卻再度對他發出了靈魂質問:「難道你不知道我要去,我就不能去了嗎?」
江倦:「……」
好絕望,這人是槓精在世吧?
「餵,你怎麼不說話了?」
大概是他沉默太久,少年又主動跟他搭話,「你自己問的我,現在你又不說話了,你禮貌嗎?」
江倦沉思片刻,實在不想和槓精交流,於是選擇使用糊弄大法,「嗯,你說得對,我不禮貌。」
少年看看他,又緩緩地說:「你說不禮貌就不禮貌嗎?你能代表所有人嗎?」
江倦心平氣和地說:「啊,你說得對。」
「你長了張嘴,就是來說你說得對的嗎?」
「你說得對。」
「你——」
「你說得對。」
少年瞪著他,好好的一個槓精,竟被堵得再也槓不出來一句話,世界也終於安靜下來。
江倦鬆了口氣。
可他沒想到,下一秒,少年挺高興地說:「你脾氣還蠻好的嘛。我有幾個兄弟一跟我說話就忍不住想揍我,還揚言沒人不想對我動手,我看你就還好。」
江倦瞅他一眼,怕上當就沒吭聲,不過沒多久,這少年自己又主動說:「你叫什麼啊?」
問完,他也自報了姓名,兩人幾乎同時開的口。
「蔣輕涼。」
「江倦。」
江倦懵了一下,震驚不已地說:「啊?是你?」
蔣輕涼也沒好到哪兒去,他不可置信道:「是你把念哥推的湖裡?」
江倦:「……」
怎會如此。
妙靈寺這麼大,他為什麼還會碰見主角團。
蔣輕涼:「……」
難怪他覺得這個美人他曾見過,他是真的見過。
隻不過——
這個江倦怎麼變化這麼大!?
等一下。
他現在已經是離王妃了。
想到這裡,蔣輕涼倏地抬起頭,神色驚詫不已。
江倦沒注意到,隻是回憶了一下劇情。
在原文中,蔣輕涼出身武將世家,卻被迫棄武從文,被大將軍扔去了國子監,他心裡不滿,課業一塌糊塗,聚眾鬧事倒是擅長得很。
後來經過主角受的一番勸解,蔣輕涼總算是在國子監老實下來了,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會背地裡使壞。
這人從小習武,人還蔫壞,江倦猶豫了一下,寧願回去針灸了。他說:「……算了,我不去法會了,我先走了。」
蔣輕涼卻說:「你等一下。」
江倦:「啊?」
蔣輕涼心情還挺復雜的,「念哥的事情,我們待會兒再說。你來這兒——虞美人的法會,是誰讓你來的?」
江倦如實回答:「我自己啊。」
蔣輕涼打量他幾眼,又問:「王爺呢?」
「王爺他……」王爺不想來,不過江倦還是用語言加工了一下,「他在忙。」
蔣輕涼嘲諷道:「在忙?我看他是不敢來吧。」
江倦擰起眉,他不喜歡蔣輕涼的語氣,他每回不想搭理的人時候就會開始糊弄。
可是這一次,「你說得對」都到嘴邊了,江倦卻還是沒能忍住,他認真地說:「王爺不來有他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因為不敢。」
「你就知道了?」
蔣輕涼嗤笑一聲,「你說說看,為人之子,他不僅親手殺害了他的母妃,還要放火燒他母妃的屍體,他怎麼敢來?」
江倦一怔。
作者有話要說:1摘自《大寶積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