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口餵?
怎麼親口餵啊?
心情再差, 好奇心也是存活的,江倦看了一眼薛放離,本來隻是奇怪一瞄, 結果江倦突然想到什麼,身體一僵。
親口餵。
還能怎麼親口餵。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江倦沉默了好幾秒, 選擇拿過調羹, 他很有出息地低下頭, 自己一口一口地喝起了粥。
薛放離輕嘖一聲, 好似頗為遺憾,江倦聽見了,他咬住調羹, 偷偷踩來一腳。
下一秒, 江倦的手也被握住, 手指被一下一下地把玩, 他聽見男人含了笑、幾近揶揄的嗓音, 「怎麼, 還是想本王親口餵?」
「不想。」
江倦答得飛快,渾然不知有人久久凝視著他們。
說不驚詫是不可能的。
蔣森濤端著酒杯, 半天卻沒有飲下一口,心中感慨萬千。
十幾年前,他去晚了,此後無論怎麼彌補, 少年都無動於衷,隻冷冰冰地看著他,像是一隻刺蝟,對所有人豎起尖刺, 再也不肯信任任何人。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看見這麼一幕。
溫情、溫暖,又溫柔。
他也從未想過,過去的那個少年,有朝一日,會對一個人這麼耐心,態度珍而重之。
無論如何,都是一樁好事。
蘇斐月說得不錯。
——「他這個王妃,拉了他一把。」
蔣森濤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站起身來,感激不已地說:「王妃,末將敬您一杯。」
江倦一愣,「哦,好的。」
他不喝酒,就沒讓丫鬟給自己斟酒,左看看右看看,江倦乾脆搶了薛放離執起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酒杯被搶,手中空空如也,薛放離倒也沒有不悅,隻是瞥了一眼喝不慣烈酒,眉尖都擰起來了的江倦,低笑幾聲。
興許王府上該多備一些果酒。
少年喝醉的時候……最是好玩。
薛放離的神色若有所思。
粥喝得差不多了,感覺大將軍和王爺還有話要說,江倦有點坐不住了,他問道:「蔣將軍,蔣輕涼呢?」
「在他院子裡。」
蔣森濤笑道:「我是聽他說近來常與你打交道,可是想去尋他?」
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抬個槓,江倦問他:「可以嗎?」
蔣森濤忙對府上的管事使了個眼色,「王妃不必這樣客氣。」
江倦點點頭,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他的手還被牽著,江倦看看薛放離,晃了好幾下,「王爺,我去玩了。」
薛放離瞥他一眼,既不說話,也不搭腔,江倦想了一下,問他:「你也去嗎?」
薛放離輕嗤一聲,「不去。」
江倦:「……」
那你倒是鬆手。
江倦奇怪地看著他,隻能再晃幾下手,薛放離用了點力氣,把江倦拉回來,似笑非笑道:「以前隻肯待在本王身邊,現在倒是喜歡與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來往。」
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啊,江倦一本正經地說:「你們說正事,好無聊,我不想聽。」
薛放離「嗯」了一聲,心下雖有不滿,倒也沒有真的扣下江倦,隻是吩咐將軍府上的管事道:「他素來有心疾,看好他。」
管事規規矩矩地應下聲來,江倦的手這才被放開,他和薛放離道了別,跟著管事走了。
蔣輕涼住的院子是良棲院,管事敲響門,隨即蔣輕涼的聲音就傳了出來,「誰啊?」
「少爺,是奴才。」
「府上人這麼多,你不報名字,我哪兒知道你是誰。」
「……老趙。」
「姓趙的也不少,你又是哪個老趙?」
江倦:「……」
居然連這也能槓,不愧是蔣輕涼,江倦驚住了,蔣輕涼又很欠揍地開了口:「怎麼不說話啊?你不會不知道百家姓上你們趙姓排第一吧?你到底是誰?」
管事苦笑一聲,江倦在他前麵開了口:「你爹。」
江倦慢吞吞地問他:「你喊過爹的人不多吧?」
蔣輕涼:「……」
蔣輕涼:「…………」
確實不多。
書房裡一陣哐哐當當的響聲,蔣輕涼沖過來開了門,興奮地問他:「倦哥,你怎麼來了?」
江倦誠實地說:「找你抬槓。」
蔣輕涼:「???」
蔣輕涼再一次被噎住,江倦滿意了,他探頭往裡看看,書桌上攤著一本書,紙上也寫了不少字,江倦奇怪地問:「你在做什麼啊?」
蔣輕涼一撇嘴,「這個月的考核成績太差了,祭酒找我爹狠狠地告了我一狀,我爹罰我把《文苑英華》抄一遍。」
江倦就知道。
蔣輕涼在天黑之前得抄完整本書,他摸魚摸了太久,這會兒都顧不上江倦,沒說幾句話就又蔫頭耷腦地回去繼續抄書了,江倦看看,難得大發善心地問:「要不要我幫你抄一點?」
蔣輕涼驚詫道:「啊?你?」
「倦哥,不是我說,你識字嗎?」
憋了好半天,蔣輕涼才又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不怪他會這樣問,蔣輕涼也沒有惡意,他知道江倦一直在鄉下長大。鄉下嘛,又哪有什麼學堂,何況京中也有傳聞說他大字不識,所以聽見江倦說幫自己抄一點,蔣輕涼才會這麼驚訝。
江倦:「……」
可惡,他雖然隻是條鹹魚,但也不是義務教育漏網之魚,何況江倦還有他爺爺拎著他修身養性,被迫學了不少東西,區區一個抄寫罷了。
江倦瞄了蔣輕涼一眼,存心嚇唬他,「不就是抄寫嗎?不識字也能抄啊,就和畫畫一樣,照著畫就好了。」
說完,江倦拿過他手中的毛筆,然後低頭看看紙張上的字,半天也沒下筆,好似真是不識字,在琢磨自己該怎麼照葫蘆畫瓢。
蔣輕涼聽得心都涼了,他大叫道:「倦哥,不識字就不識字,你別亂來啊,我爹事兒可多了,不許我有塗改,寫錯了就得重新來,我好不容易抄了這麼多,不想從頭來,倦哥,倦哥——!」
「不是,這真的跟畫畫不一樣,不能照著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別,別讓我跪下來求你!」
「問題不大。」
在他的鬼哭狼嚎聲中,江倦毫不猶豫地下了筆,然後「啊」了一聲,「好像寫壞了。」
蔣輕涼:「……」
寫壞了,這下子徹底回天無力,蔣輕涼往後一癱,欲哭無淚道:「倦哥,我都跟你說了不行。」
被坑成這樣,蔣輕涼倒也沒想著罵人,隻是自己捶胸頓足不已,畢竟——
他倦哥能有什麼壞心眼呢,隻是想幫他抄書而已。
薛從筠與顧浦望就沒有這個待遇。
蔣輕涼痛並快樂著,他爹實在事兒太多,就算隻是一個字寫壞了,他也得從頭開始,蔣輕涼認命地從江倦手上要回毛筆,長嘆一口氣,「算了,我從頭寫吧。」
「倦哥,你還畫著玩嗎?玩的話這一張你拿去吧,我再讓人給你取支毛筆。」
江倦瞟他一眼,「你不看看嗎?」
蔣輕涼心都痛死了,多看一眼多痛苦一秒,他擺擺手,「我不看。」
江倦不欺負他了,「你還是看一眼吧。」
蔣輕涼其實真的不想看,但想著江倦沒念過書也不識字,說不定這是他頭一回寫字,還是看了一眼,結果——
「咦,倦哥,你寫在哪兒啊?」
紙張上,全是蔣輕涼自己的狗爬字,倒也不見什麼寫壞了的墨團,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倦哥,你沒寫,在耍我啊。」
江倦慢吞吞地說:「我怎麼沒寫。最後一個字就是我寫的,你抄在哪裡你不記得嗎?」
蔣輕涼:「???」
他又看過去,這才發現了問題。
最後一個字還真不是他寫的。
但無論是起筆還是字體結構,都與他的書寫習慣一樣,要不是江倦主動提起,蔣輕涼又回想了一下自己抄寫在哪裡,還真的認不出來。
不能說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倦哥,你識字啊!」
蔣輕涼驚得合不攏嘴。
其實隻看上幾眼就能把他的字跡模仿到這個程度,江倦肯定不光隻是識字,但蔣輕涼隻想偷懶,他樂壞了,「倦哥,原來你這麼行啊。快,再來幫我抄一點。」
蔣輕涼立刻變了一副麵孔,認錯認得從善如流,「倦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求你了,再幫我抄一點吧。」
江倦說幫他抄,本來就隻是心血來潮,說完自己就後悔了,現在江倦已經清醒了,搖搖頭說:「字太多了,我也不想抄了。何況——」
模仿他人的字跡,倒也不是寫得越爛越好模仿,畢竟真的寫得太爛了,結構之類的就毫無章法,反而模仿起來更累人一些,江倦說:「你的字寫得太差了,模仿起來太累了。」
蔣輕涼:「……」
可惡啊,有被傷害到。
他為什麼要多嘴。
為什麼要信了謠言覺得倦哥不識字。
蔣輕涼悔不當初。
錯事了良機,蔣輕涼隻好自己再老老實實地往下抄寫,倒是江倦,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好像所有人全都默認他大字不識,其實就連江倦自己也下意識這麼認為——這個與他同名同姓的角色沒有念過書,畢竟他是在鄉下長大的,也沒有什麼念書的條件。
可之前江倦被皇太後為難的時候,皇太後提過一句,主角受說原身擅長瘦金體。
原身住在鄉下,他這個外祖父哪有錢給他買筆墨紙硯來練字啊?
何況真的練起字來,這些消耗又很大,對於一位住在鄉下的老人而言,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難不成是那位尚書爹給了錢?
好像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吧?
江倦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搭在幾遝書上,指尖無意識地摸了又摸,江倦低頭看看,這是本遊記,叫《太平遊記》。
他還挺好奇古代的遊記的,就拿了起來,蔣輕涼正在奮筆疾書,見狀也隻是說:「這幾本書是我同窗借我的,他說是好東西。」
究竟有多好,蔣輕涼還沒來得及看,江倦一聽,更為好奇了,他翻開書頁,下一秒,江倦整個人都僵住了。
江倦:「???」
不是遊記嗎?
書頁上,畫幅精美,場景多樣,人物更是栩栩如生,可問題是每個人都渾身赤i裸,抱成一團,無遮無擋的。
沒有馬賽克,尺度這麼大,還圖文並茂,對江倦的沖擊不可謂不大。
江倦沒有看過這種東西,隻覺得不好意思,可他又實在是好奇,於是就這麼硬著頭皮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他不敢細看,翻得也快,「嘩啦」一聲又一聲,沒多久就翻過了大半本,江倦一眼掃過,白皙的手指又要再往後翻去——
他的動作頓住了。
這一頁的最後一幅畫上,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腿抬了起來搭在扶手上,另一個人正低著頭,是一個埋首的動作。
莫名的似曾相識。
江倦:「……」
江倦:「…………」
「啪」的一聲,他幾近慌張地合上了書。
毫無預兆的聲響,蔣輕涼一個哆嗦,險些寫錯了一個字,他急忙補救,蔣輕涼邊寫邊問:「倦哥,你怎麼了?」
說著,蔣輕涼抬起頭,隨之一愣,「你臉怎麼這麼紅?」
「很紅嗎?」
江倦茫然不已,蔣輕涼與他對視,還沒多久,他自己的臉也紅了,蔣輕涼大叫道:「倦哥,你別一直盯著我看啊。」
「……你臉也真的很紅。」
江倦:「?」
他摸摸臉,並不覺得燙,蔣輕涼喊著不讓江倦看他,自己卻忍不住瞄一眼、再瞄一眼,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倦哥這會兒又——
太太太……艷了吧?
麵龐都好似沾上的花色,不對,比那花色還要穠麗。非得說出是什麼花,牡丹倒是真國色,可比之他倦哥,又莫名俗氣了些,玉蘭倒是清透又玉潤,卻又寡淡了不少。
蔣輕涼思來想去,都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形容,這一刻倒是有些後悔往日沒好好念書了。
若是顧浦望在,肯定知道該怎麼形容。
蔣輕涼在懊惱些什麼,江倦並不知情,他腦子裡麵亂糟糟的,最可惡的是那本書裡的畫麵一幀又一幀地閃過。
不要想不要想。
江倦努力叫停,可他越是抗拒,越是控製不住自己,他甚至還想起來那一日,舌尖掠過肌膚時的觸感。
滾燙、潮濕。
江倦:「……」
垂手立在一旁的管事也發覺不對勁了,他擔憂地問道:「王妃,您可是不舒服?」
江倦喃喃地說:「心跳好快。」
王爺把人交給他之前,可是交待了王妃是有心疾的,聽他這麼一說,管事當即嚇了一跳,「王妃,您可是心疾發作了?奴才這就去請王爺與老爺?」
江倦這才回過神來,「啊?我沒有啊?」
他說沒有,可蔣輕涼經管事提醒,也大驚失色道:「好端端地怎麼會跳得快?快去請郎中,他心疾發作了叫王爺和我爹有什麼用?快一點,趕緊讓郎中來給他看看!」
「奴才這就去,這就去——!」
管事撒腿就跑,嚇得夠嗆,江倦隻好再一次向他重申道:「我沒事,我真的沒事。」
蔣輕涼卻還是如臨大敵道:「郎中馬上就來了,倦哥,還有哪裡不舒服啊?」
江倦:「……」
他真的沒有不舒服。
沒過多久,郎中還沒到,薛放離倒是先趕來了,他大步走向坐在椅子上、被迫心疾復發的江倦,半蹲在地上。
層疊的衣擺逶迤一片,薛放離卻隻是握著江倦的手,神色發冷,可語氣卻是輕柔的,「還是不舒服?」
江倦認真地說:「王爺,你別擔心,我沒事。」
薛放離垂下眼簾,盯著他細白的手指。
——管事遣來的人道江倦心疾發作,嚴重到連書頁也再翻不動,他坐在那兒緩了許久都無濟於事。
少年這樣怕疼,真的難受起來,卻隻是說自己沒事。
他情願他與往日一樣,委委屈屈地喊疼,黏黏糊糊地往他懷裡鑽。
思及此,薛放離抓著江倦的手,倏地失了幾分力道,江倦疼得眉尖一蹙,詢問似的望他,薛放離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把江倦抱了起來。
「客房。」
許久,薛放離才緩緩吐出兩個字,與他一同前來的蔣森濤連忙給丫鬟使了一個眼色,丫鬟便道:「王爺這邊請。」
「王爺,去客房做什麼啊?」
江倦很迷茫,薛放離望他幾眼,此時此刻,江倦麵上的艷色已然散去,薛放離望入眼中的他,蒼白又孱弱。
——好似一片茫茫雪色,薄而淺淡,掐一下就會留下印子,摔一下就會碎掉。
薛放離雙目輕闔,「去休息一下。待郎中來了,好好與你看一看。」
江倦:「……」
不是,他真的沒事啊。
江倦欲言又止,薛放離抱著他往外走,臨要踏出書房,薛放離腳步一頓,似是想起什麼,垂眼問江倦:「可是他又氣著你了?」
薛放離並未指名道姓,但蔣輕涼聽得就是一個哆嗦,知道說的是自己,他一點也不想再下水,慌忙辯白道:「我沒有啊,我就在那兒抄書,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疾就發作了,我哪兒敢惹他啊。」
江倦也連忙搖頭,「沒有,他沒有氣我。」
蔣森濤聽了卻直搖頭,「王妃,你不必替他隱瞞什麼,這小子成日無法無天,定是他又怎麼氣著你了。」
蔣輕涼無語地說:「爹,你講講理行不行,我真的什麼也沒乾,不信你問春桃。」
蔣森濤看向那叫春桃的丫鬟,丫鬟細聲細語地說:「回老爺,公子確實一直在抄書。」
蔣輕涼嘟嘟囔囔地說:「我冤死了我。」
「你冤?你冤什麼?」
蔣森濤看他幾眼,鏗鏘有力道:「王妃的心疾早不發作晚不發作,偏偏見了你才發作,你不好生反省,卻還一再頂嘴。」
「臭小子,給我滾去沙場跑三十圈!」
蔣輕涼:「???」
這也能怪他?
他招誰惹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被迫心疾發作鹹魚卷(。)
唯一受害者隻有槓精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