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吃火鍋的幸福感實在是太強了。
倆小孩兒精力旺盛還跑得動,俞星卻很快犯起了困,連桌子都沒收拾就開始眼皮打架。
這要擱在平時葉揚也不能多想什麼,但剛去產科谘詢完,對“犯困”這件事格外敏感︰“你是不是生病了?”
俞星本來頭一點一點地幾乎要睡著,聽到這句卻突然驚醒了一般︰“沒有,我沒有,我沒生病。”
葉揚嚇了一跳,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這句問話有什麼不妥,小心地問︰“那……昨天沒睡好?”
俞星沒有否認,看著很困倦地眨了眨眼,然後慢慢地轉過頭去看他,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睡得好嗎?”
“好啊。”葉揚看著他,“就是翻身的時候總會壓到手,不比以前身邊有人照顧的時候方便。”
俞星點了點頭,竟連葉揚促狹的畫外音也沒聽出來,像是自言自語道︰“睡得好就行。”
下午采靜帶著俞陽去小廣場滑滑板,店裡就剩下葉揚跟俞星兩個人。
俞星給葉揚收拾了個小屋子,正好挨著俞陽那個兒童房。
上回上二樓的時候葉揚一心隻沖著最裡頭那個飄著奇妙香味的房間去,都沒注意著走廊有這麼長。
看了一圈他覺得有點兒震撼,問俞星︰“這房子挺大啊,租金不少吧?”
“沒租,我買的。”俞星笑了一下,“那會兒這房子甩賣,我狠狠心就貸款買了。”
葉揚問多少錢,俞星說了個數。這價格在這地段可真算得上白菜價了,葉揚不禁疑惑︰“房東瘋了?”
俞星笑了笑,心說原因說出來嚇死你。
葉揚又問︰“你一直住這兒?不回家?”
俞星鋪床的動作停了一下,說︰“之前的房子賣了,他們給陽陽買了個學區房。我不住那兒。”
他連爸媽兩個字都不想提到。
俞星家裡的情況葉揚也知道一些,俞振擎常年不在家,外頭養的小b小o都能組成一個足球隊。
但偶爾回到家裡的時候他也樂於在俞星面前表演出一副跟陳慧關系很好的樣子,好讓俞星覺得他爸跟後媽是真愛。
他倆讀大學的時候俞星從不避諱說這些,他說原生家庭沒什麼可掩飾的,再髒再難看也是他們自己的事,跟他俞星沒關系。
可是不知道怎麼,葉揚總覺得這次見面,俞星說話的語氣都跟以前不太一樣。
好像不再是那個出淤泥而不染、我主沉浮的少年,反而有點陷進淤泥裡的意思。
他以前最不屑最唾棄的那些東西,成了他自願戴上的腳鐐。
這不像他的星星了。
俞星確定葉揚的屋子收拾好了之後就轉身要走,葉揚又叫住了他。
“幹嘛,手疼?”俞星是看葉揚真沒事兒了,才敢開這句玩笑。
“……也不是不疼,但我有別的話想問。”葉揚搓了搓剛鋪好的床單角,“呃,你,這個房間,呃……”
俞星把被搓皺的床單從他手裡拽出來︰“床單新的,房間也沒人住過。你手髒,洗了澡再上床。”
“不是,我是說……”
“浴室在俞陽房間旁邊,就是那個兒童房,裡面有新毛巾,牙刷也有新的。”
“我知道,那個……”
“這個房間很久沒住人了,記得開窗通風。”
葉揚靜了幾秒,等到俞星以為他不會再問的時候突然開口︰“你以前讓別的alpha留宿過嗎?”
俞星看著他,突然笑了︰“沒有。”
這個笑讓葉揚忽然之間有點兒恍惚,仿佛回到某一個被“逼著”吃早飯的日子,他無奈地笑著問俞星是不是想把自己喂胖然後只有他一個人喜歡。
俞星那時候笑得跟現在一樣,他說︰“沒有呀。”
“別多想,我也沒打算讓你在這兒長住。”俞星瞥了他一眼,“不收你房租,手好了就回你自己家。”
葉揚嘴唇動了兩下,最後小聲說︰“我手真的好疼。”
“……”俞星深吸了一口氣,“你到底想幹啥?”
葉揚拍拍床單示意他坐下來,表情很嚴肅︰“你知道……”
若是四年前,俞星一定配合地把耳朵湊過去。然而今時今日,他隻敢抿著嘴唇稍稍靠近,生怕多進一步打破了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屏障。
“你知道……我們醫院兒科的醫生,都是怎麼安慰受傷的小朋友的嗎?”
俞星一愣,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他們往小朋友的石膏上寫字畫畫,畫小孩愛吃的東西,哄他們說拆了石膏就能吃到石膏上的好吃的。”
“如果沒有石膏,就往紗布上畫。”
葉揚從旁邊的小抽屜裡扒拉出來兩支彩筆,遞給俞星︰“你知道我愛吃什麼嗎?”
俞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接過那兩支印著卡通圖案的熒光筆。
俞星打小就是個除了學習什麼都感興趣的小孩,初中的時候還是班裡的美術課代表。
他在很多材質不同的畫紙上畫過畫,畫過牆畫,畫過版畫,還在樹皮上留下過非著名油畫大師的印記,但從來沒用過紗布。
還是綁在別人手上的紗布。
非常緊張。比高考那天拔出筆蓋的那一秒還緊張。
……高考好像用的是新買的按動筆來著。
俞星轉了轉筆,皺著眉想了半天也沒想好要畫什麼,不自覺地想要咬咬筆頭,卻被葉揚伸手扒拉開。
“別咬筆。”葉揚輕聲說,“對牙不好。”
俞星笑出聲來︰“職業病啊?葉大醫生?”
葉揚聽見這聲又是一愣,隨後彎了彎眼楮。
俞星還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最愛聽也最怕聽什麼。
他沒說話,俞星也沒接著鬧他,低著頭認真畫了起來。
這姿勢根本不適合畫畫,稍微一偏就會撞上頭。
俞星想摁著葉揚的手又怕他喊疼,只能把左手虛虛搭在葉揚手腕上,也不敢用力。
熒光筆本來就容易揮發,這兩支也不知道放在這兒多久了,不多描幾次都看不出印記。
俞星也不知道他傷口在哪,只顧往手心裡畫。
葉揚仗著俞星低著頭看不見自己表情,疼得齜牙咧嘴也沒掩飾,每一筆都像捅進他指甲縫裡一樣鑽心的疼。
剛才沒怎麼疼的時候他喊得血活,這會兒真疼了反倒咬著牙不出聲,有病似的。
俞星睫毛很長,從上面往下看,眼楮上面裝了兩個小扇子,忽閃忽閃的也不嫌累。
葉揚手賤地去踫,被俞星頭也不抬地一巴掌拍開︰“別亂動。”
葉揚還真聽話,不讓動就真不動了,安安靜靜地看俞星畫畫。
一個人認真做一件什麼事的時候總是很有魅力的,何況是俞星。
何況是葉揚眼裡的俞星。
哪怕只是兩支快沒水的彩筆畫出的兒童畫。
“好了。”
俞星松開他的手,才發現被自己按過的地方已是一片潮濕,不知道是誰出的汗,讓風一吹涼得難受。
於是葉揚又有了新的賣慘理由,他跟俞星說︰“我冷。”
俞星連白眼都懶得翻了,起身在他身後十厘米的地方拿了條毯子,剛想扔他身上卻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啊這是……提拉米甦嗎?”
“那……這個是什麼茶?”
俞星一愣,手裡的毯子就那麼僵硬在空中。
他倒真沒去考慮葉揚愛吃什麼,只是下意識地畫了個自己最擅長最熟悉的——兒童簡筆畫入門基礎卡通蛋糕。
旁邊的茶也是下午茶的標配而已,只是不自覺地用了綠色。
“啊,其實……”俞星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假裝抬杠,“你怎麼會喜歡吃那種東西?又苦又澀,一點兒甜品的樣子都沒有。”
葉揚正低頭欣賞著紗布上的兒童畫,聽到這句立馬抬起頭來︰“什麼?你不喜歡提拉米甦嗎?”
俞星撚著毯子的毛邊兒,搖了搖頭沒說話。
“那你……”
葉揚想說那你難道聞不到自己的味道嗎,那麼好聞。
又想起他倆幾乎沒有提過這個話題,也許俞星還在為那場不該發生的臨時標記感到恐懼和不適,他不確定現在提起會不會讓俞星反感,於是挑起另一個話題︰
“其實也很正常,甜品這東西就跟黑巧克力一樣,喜歡的人是真的戒不掉,不喜歡的人也沒辦法嘗到那種先苦後甜。”
葉揚把自己說得都流口水了,卻聽見俞星小聲嘟囔︰“要是能從開始就甜著,誰想要先前的那些苦啊?”
葉揚很明顯不同意他的說法,剛要張嘴反駁,忽然聽見一陣電話鈴聲。
俞星早就想跑了,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手機,說了句“抱歉我接個電話”就走了出去。
俞星也不知道自己逃個什麼勁,明明那事兒都過去那麼久了,他卻還是一提起來就下意識地厭惡自己、唾棄自己。
而止不住的自我否定還會讓他更討厭自己,惡性循環。
他使勁閉了閉眼,把幾乎不受控制要流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隔著一層水霧看了眼手機。
來電顯示︰陳阿姨。
俞星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幾乎產生了掛電話的沖動。
可是陳慧的電話不能不接。
他接起來。依舊是劈頭蓋臉的一句︰“小星啊?陽陽又在你那兒嗎?我給他打電話他又沒接。”
俞星放下了點兒心︰“嗯,在。吃完晚飯讓他回去。”
“不用了,你一會兒就讓他回來吧,他爸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一家三口吃個飯。”陳阿姨的聲音明顯帶著笑意,突然安靜了兩三秒,然後又開口,“小星你……”
俞星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我不去了,今天店裡忙。陽陽在外面跟他靜哥玩兒呢,我一會兒就去叫他回來。先掛了,店裡人手不夠。”
“等等等等!”陳阿姨突然提高了聲音,俞星皺著眉把手機拿遠了一點。
“小星你……你最近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去體檢?”
俞星聽完眉毛擰得更緊了,他不知道陳阿姨為什麼突然假惺惺地關懷他。
“沒有。我每年都會體檢,全方位的。我自己一個人安全得很,不用你……你們操心。”
“你……”陳阿姨好像還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照顧好自己。”
俞星壓根沒把這兩句關心放在心上
俞星把電話往床上一扔,順勢仰面躺了下去。
躺了會兒他又想笑。店裡忙?他今天連店都沒開。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枕頭旁邊撈了個抱枕按在臉上,沒忍住罵了一聲髒的。
去他媽的一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