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遺願清單13
碼頭邊,長街上。
月光如水,數百隻鬼像海浪一樣從各個巷道湧了出來。
周謙背對群鬼,斜倚着一個路燈站立,燈光照亮他一雙狹長漂亮的眼睛,讓他顯得氣定神閑,卻也冷酷無情。
他悄然拿出一根雪白陰森的東西,正是那根神之肋骨。
然後他擡眸,靜靜望向了長街前方,嘴角勾起了某種志在必得的笑意。
在他的前方,雲想容和何小偉相繼看到了他發的消息,假意往司徒晴的方向走了幾步,随後就放慢了腳步,繼而迅速朝後遠離了她。
司徒晴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
她隻是渾身打了個哆嗦,随後長呼了一口氣。
剛才那些鬼爬在她身上的感覺,實在太過不舒服,讓她想起了泥鳅。那種陰冷冰涼的感覺,仿佛是能直達她的内心,讓她每一個細胞都冷到顫唞。與她的冰雪寒意有着全然不同的效果。
兩相比較之下,她身旁的大瘦就顯得有溫度多了。
現在隻要有一個活人多靠近她幾分,也算是好的。
想到這裏,司徒晴不由多看了大瘦幾眼。
她發現他的模樣和神態,都與穆生小時候,頗有幾分相似。
在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裂痕與矛盾。
他們門當戶對,是鄰居,是青梅竹馬,感情比親姐弟還好。
她比穆生高兩個年紀,兩個人一起上學、放學,她還會教穆生功課。當然了,穆生太聰明,很快就不需要她教,甚至有的題目比她還要算得快。
那會兒他常常笑着喊自己「姐姐」,絲毫不會嘲笑自己愚笨。
他天真可愛充滿善意的表情,就跟剛才的大瘦一模一樣。
遊戲外,隔着一道屏幕,看着司徒晴竟真的跟大瘦走了,穆生微微擺頭,随後迅速對她發了消息——【離開這個小孩,他會傷害你】
可司徒晴竟未能及時看到。
隻因大瘦握住了她的手腕。
遊戲内,司徒晴感覺到手腕處震了一下。不過大瘦擋住了她的手表,她無法及時查看面闆。
可她并沒有及時推開大瘦。隻因她一時竟有些舍不得手腕上的熱度。實在是因爲剛才七八隻鬼包圍她時,她覺得太冷了。她急需一點活人的氣息。
但饒是如此,她也就隻耽誤了三十秒而已。
三十秒後,她打算抽回手,卻發現大瘦緊緊抓住了自己,她竟沒能輕易掙脫開。
這個時候司徒晴發現不對勁了。
她用力推開大瘦,迅速開啓繫統面闆,這才看到了穆生發來的消息。
可這顯然已經晚了。
轉身逃跑之前,她的餘光瞥見了大瘦的動作——他解開了外套,腰上竟綁了一圈炸藥。他打算和自己一起同歸於盡!
司徒晴聽見他對自己說:「姐姐,對不起。隻是如果不這麽做,我就見不到我的母親了。我隻是想見到母親……我太想她了!」
緊接着「啪」得一聲響,大瘦拉開了引線。
司徒晴的心狠狠一沉。
——逃不掉了,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
按理說她的大招也許可以冰凍一切,包括這尚未真正被引爆的炸藥。如果穆生早點發消息,她來得及的。可她的技能全都有較長的蓄勢時間。在她的冰雪凝結成形之前,她早就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來不及了。
穆生的消息來得太晚,她又晚看了半分鍾。
她來不及了。
她這回真的要死在這個副本中了。
心裏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但求生的本能還是讓司徒晴轉了身,試圖往回跑。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不遠處路燈下長身而立的周謙——燈光的映照下,他正舉起一根白骨,似乎輕聲念了一句什麽。
之後,長街連同街道上反射的月光與燈火全都變得扭曲起來,而司徒晴身後的爆炸則遲遲未至,與此同時,她奔跑的動作變得無比緩慢起來。
周謙減緩了時間!
他在這個階段消耗這麽大的藍量,難道是爲了救我?
可他怎麽會耗藍救我?!
等等,他隻是放慢了時間,并沒有将時間徹底靜止。
司徒晴剛反應過來,就聽見了身後傳來了巨大的「嘭」的一聲。
那是她身後的炸彈爆炸了!
熱浪驟然騰起,司徒晴的整個後背已經被卷入火海,疼得她忍不住驚聲尖叫起來。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後背已經沒有一寸好皮膚了。
【玩家司徒晴生命值降至50%】
看到這行提示的時候,司徒晴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但她知道自己畢竟還沒有死。
她隻是被爆炸波最外的那一層稍微傷害到了些許。
緊接着,時間被進一步減緩了,以至於後面真正能奪人性命的爆炸波還遲遲未至。
咬緊牙關,司徒晴疼得渾身發抖。
然後她擡起頭,能看見周謙正緩緩朝自己走來。
他像是将會屠殺自己的惡魔,可同時也像是能拯救自己的神明。
周謙在笑。
那笑容在司徒晴眼裏,顯出了無盡的嘲弄。
司徒晴知道周謙在愚弄自己。
如果他要殺自己,大可不必減緩時間流速。
可如果他要救自己,爲什麽又要等到那最外層的爆炸波傷害到自己後,才進一步減緩時間?
他到底是要救我、還是要送我去死?
後背傳來的劇痛,讓司徒晴的神智都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她甚至能聞到自己皮膚被燒焦的氣味,她的額頭、脖子、手心、後背已經徹底被冷汗洗了一層又一層。
「你、你到底想怎麽樣?」司徒晴開口問他,聲音已經啞得不像話。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問出這句話。
因爲她的時間也緩速了,也許她這話根本沒能說出去。
但周謙大概是接收到了她的意思。
他握着神骨一步步朝她走進,高高在上地看着她道:「我當然是想讓你來求我了。你求求我,我可以考慮救你。
「你現在還沒看清嗎?誰是推你下地獄的人,誰又是拯救你的人?」
「你、你……」司徒晴想争辯什麽。可她不得不承認周謙說得對。
——按穆生的聰明程度,他早該知道那小孩有問題,可爲什麽他遲遲不告訴自己?爲什麽他非要等到最後一刻?
恍然之間,司徒晴又看向了自己的手表,就好像在試圖透過繫統面闆,質問正看着她身臨險竟的穆生。
透過她這動作,周謙一眼把她看透。
走到司徒晴跟前,伸出手,周謙将神骨放到了她的肩上。
如此,周謙便帶司徒晴一起站到了時間之外。
司徒晴受不住後背的疼痛,幾乎跪在了地上。
周謙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對她說:「我猜你的賭徒還是提示你什麽了吧?可他爲什麽在最後一刻才提示?因爲啊,他想讓你記得被他拯救的感覺。」
輕輕笑了笑,周謙用低沉的聲音說:「将你推入巨大的危險,在危險來臨前的那一刻,他再發提示拯救你。這樣一來,你就會越來越離不開他。
「推你入陷阱的是他,救你的也是他。這就像是,他給你一個巴掌,再給你一顆糖……漸漸地,你就離不開他了。你不僅離不開他,也許反而會同情他,與他在某種程度上共情……」
「司徒晴,這不是愛情。你生病了。這毛病跟斯德哥爾摩類似。他是帶你入陷阱的綁匪。你怎麽能愛上他呢?」
「我猜,這樣的手段,其實他已經采用很多次了。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前幾次他也許都讓你這樣死裏逃生了。但他剛才……好像不小心翻車了呢。但凡他早一點提醒你,你會落到這個地步嗎?」
司徒晴一邊痛苦地喘熄,一邊看着周謙問:「推我入極端險境,再在最後一刻拯救我……周謙,那你現在所做的,跟他是否一樣呢?」
周謙又笑了,俯下`身對上她飽含痛苦的目光。「當然不一樣。我又沒讓你愛我。
「我們之間可沒有那些情感糾葛。如果非說有,那隻有仇恨而已。畢竟你害了一個叫高山的好人。」
聲音驟然一沉,周謙盯着她的眼睛再道:「司徒晴,我隻是爲了讓你醒悟而已。你因爲他而陷入了一種極端的情緒狀態中。我如果不用點極端手段,怎麽讓你醒過來呢?」
「來吧,司徒晴,握住這根白骨,跟我去看看光明。」
不、不能被他蠱惑。
他身上那裏哪有什麽光明?
自己不過從一個深淵,踏入另一個深淵罷了。
可後背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如果她不握住那根白骨,她會死,她一定會死。
「來吧司徒晴,看看你的身後。」
周謙用白骨貼上她的側腦,手上用力,逼迫她回過頭,看向她的身後。
随即司徒晴果然看到了讓她無比恐懼的一幕。
——爆炸産生的蘑菇雲就在她咫尺之外。
那朵蘑菇雲幾乎點亮了蒼穹,炫目耀眼,卻似乎有着毀滅一切的力量。
隻要……隻要周謙松開這根白骨,她立馬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司徒晴幾乎渾身一抖,現在的她根本來不及想了。求生本能先於理智、也先於所有心理上的防備,讓她迅速握住了抵在頭上的白骨。
見狀,周謙淡淡一笑,轉身帶着她跑出爆炸會波及的範圍。
然後他收回技能,時間恢複正常。
「轟——!」蘑菇雲徹底綻放,像是開出了最絢爛的花。
可除了正中央的大瘦,無人死亡。
遠遠瞧着這一幕,司徒晴整個人出汗出得像是被水洗了無數遍。
無邊的恐懼與不止息的疼痛,已讓她徹底失去力氣,直接倒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深深喘了好幾口氣後,她才再擡頭看向旁邊的周謙。「你、你到底——」
猝不及防間,在萬萬沒想到的情況,她居然被周謙使用了一個普通技能。
——【白骨夢魇】:讓目標陷入幻夢,有30%的反噬幾率。
周謙的這個普通技能有個特性。
如果目標的精神身體等各方面狀態良好,其産生的幻夢就會非常簡單,程度跟人喝水的時候看見水裏有個小精靈差不多。傷害性不高,侮辱性也極小。
但如果目標的精神狀態不好,周謙就非常容易趁虛而入了。
周謙記得,他收到的詳細技能說明上面提到過,現在他等級太低,不足以讓這個技能發揮到最大效力,否則他自身極易被反噬,甚至威脅自身生命。
但等他以後的等級足夠高、基礎屬性足夠強了,他可以憑空造一個幻境出來,甚至操控這個幻境。
現在周謙無法做到製造幻境、操控幻境,讓司徒晴徹底迷失在其中。
但此時司徒晴的狀態無疑十分不好。
爆炸的疼痛、死亡的恐懼、周謙的威脅、再加上對穆生的失望、恐懼、愛與恨交織……種種負面情緒,幾乎壓垮了她。
面對這樣的她,周謙可以确保讓她看到,她最害怕的幻境。
·
後背劇烈的疼痛讓司徒晴一時恍惚,一時清醒。
而在眼前一根白骨滑過的那一刹那,她頭顱一重,在無意識中陷入了沉睡。
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過往的一幕幕正在她眼前倍速播放,一開始她是身臨其境,後來就與幻境中的那個過去的自己徹底融爲了一體。
好似她又經曆了一遍人生。
司徒晴的母親叫司徒雪,在很多人的眼裏,她就跟白雪一樣純潔美麗。
司徒雪獨自将司徒晴撫養長大。在司徒晴九歲的時候,她們一起搬到了一個公寓裏。就是在那裏,司徒晴認識了穆生。那時候他們是門對着門的鄰居。
司徒晴與穆生,不是姐弟,勝似姐弟。
司徒晴待穆生極好,也是因爲穆生的母親待自己和母親很好的緣故。
穆生母親可憐她們這對母女孤苦無依,每次做了什麽好吃的,都會叫上司徒母女。
兩家人相處得極好。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穆生父親跟司徒雪在一起了。
他們表示他們才是真愛。穆生的母親在那段時間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以至抑郁。
那日她獨自開車接穆生回家,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沒有人知道她是精神恍惚,駕駛失誤,還是說她想帶着穆生一起死。總之,一場慘烈的車禍發生了。
車禍之後,穆生母親去世。穆生落下了終生殘疾。
病床前,司徒晴内疚到無可救藥。
她不斷地對穆生說「對不起」,她說她願意用一輩子去償還他。
最後,穆生對她說:「那我們離家出走吧。我在這個家,半天都待不下去。我怎麽面對我的父親,和你的母親?他們是殺人兇手,也許我會控製不住自己殺了他們的。」
於是司徒晴就真的帶着他走了。
沒有人對她說過,大人的錯,也許并不該由孩子來承擔的道理。
可是她就是覺得對不起穆生。
因爲司徒晴的母親,穆生的一輩子都毀了。
可事實上,司徒晴的人生軌迹也徹底改變了。
那個時候的司徒晴不過也才高二而已。
爲了湊穆生上學的學費,以及兩個人的生活開銷,她早早辍了學,四處打工,每天做很多很多活。
她累過也怨過,但一直默默忍受。哪怕穆生的脾氣壞極了,哪怕他一步步拖着她一起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這期間有一件事,實在讓司徒晴記憶太深了。
那日她在奶茶店打工,時間将近年末,旁邊好幾個寫字樓的員工都在熬夜加班,各類會議也多,因此大家對奶茶的需求量也就格外大。
司徒晴那一下午做了差不多三百來杯奶茶,差點累個半死,一直到半夜才下班。
那會兒她連軸轉,實在走不動路了,於是給穆生發了信息——她今晚不回家了,就在奶茶店湊合一晚,明天上午再回去。
發完信息,司徒晴躺在奶茶店的沙發上休息。
但她根本沒休息一會兒,還是決定回家。
她不放心穆生一個人在家。她擔心自己沒做晚飯的話,穆生幹脆就不吃飯了,畢竟他的腿是很不方便的。
拖着無比疲乏的身軀,司徒晴回到家,卻發現了一件她萬萬沒想到的事。
——她在他們出租屋的樓下,看到了穆生父親的車。
第二天,司徒晴問了穆生。「你父親找到我們了?」
穆生道:「姐姐,你怎麽那麽天真?我們兩個未成年,還不容易找?他們報了警,早就找到我們了。隻不過那天你在打工,隻有我見了他們。」
司徒晴問:「他們沒要求我們回去嗎?」
「當然要求了。可我說了,但凡他們敢強迫我們回去,我不僅會自殺,還會拖着你一起死。他們不敢,就暫時讓我們待在外面。」穆生笑了笑,「我父親居然認爲……最多半年,我就消氣了,肯回去了。他可真天真。他以爲他逼死的是誰?」
司徒晴不由又問:「那……那你父親昨晚是來做什麽的?」
穆生的眼神變得高深莫測起來。「他來看看我,順便給我送錢。我讓他以後都打銀行卡就行。」
司徒晴皺眉了。「他、他既然早就知道我們在哪兒了,他是不是早就送了錢來?」
穆生點頭:「當然。他們生怕我們吃不飽穿不暖。」
「那爲什麽……爲什麽……」司徒晴握拳,「我本來可以不用打工,我也可以不用辍學的。爲什麽你……」
拉住司徒晴的手,盯着她的眼睛,穆生說:「因爲我愛你啊姐姐。」
司徒晴覺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穆生的舉動:「你、你說什麽……」
「我說我愛你。」貼着司徒晴的耳朵,穆生說,「不看見你爲我心甘情願地付出,我怎麽知道你愛我呢?我隻是想……讓你證明你愛我啊。
「姐姐,我殘疾了。我怎麽能保證,你一輩子都會對我不離不棄呢?
「我隻是想确認一下……你是不是真的肯爲了我付出一切。」
「不,穆生……我母親對不起你,可我有我的人生。我本來——」
「姐姐,我隻是太愛你了而已。我也許年紀小,不知道怎麽處理我們之間的關繫。畢竟我恨你的母親,而你又長得和她很像……但是我真的愛你。你原諒我好不好?我隻是太害怕你離我而去了。」
「穆生……」
「如果知道父親會給我們錢,你或許就會不管我了。」
司徒晴不知道說什麽,滿腔的委屈化作了淚水流了下來。
可她根本推不開穆生。
她趕去車禍現場看過,血泊中穆生的母親死不瞑目,她那雙眼睛一直瞪着自己,就好像自己十惡不赦,虧欠了她太多太多。
「姐姐,别哭啊。」穆生一邊幫她擦着眼淚,一邊對她說,「我不想用父親的錢。我嫌髒。隻有你給的才是好的。我隻是想愛你而已。」
這件事剛發生的時候,司徒晴受了很大的刺激。
可後來類似的事情發生得多了,她竟然似乎習慣了,以至於居然變得麻木了。
她再難受又能怎麽樣?她怎麽能抛下這樣一個穆生不管呢?
她本來就虧欠了他,怎麽真的能扔下殘疾的他呢?
其實長久以來,司徒晴都會做一個噩夢。
她給穆生做完早飯後,忘記了關火,然後就急急忙忙跑去打工了。
後來家中果然發生了火災,可由於她在外面打工賺錢,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可憐的穆生,由於腿腳不方便,他根本逃不掉,於是死在了火海裏。
幻境之中的司徒晴沒有想到,這個夢境竟然成了真。
司徒晴拖着一副勞累的身軀回到小區樓下,繼而看見她租的那間屋子陷入了一片火海。
想到孤立無援的穆生,她覺得自己又一次害了他——因爲她在忙工作,沒能随時照料到他,這才害了他。
驚恐與内疚包圍了司徒晴,她不管不顧地就要沖進火海。
「小姑娘危險!」
「别去!消防人員已經到了!」
這樣的聲音不斷在她耳邊響起,然後她就被人群死死攔住了。
不知道擔心了多久,又記挂了多久,當愧疚和擔憂已經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的時候,兩名消防人員擡着穆生出來了。
——可那個時候的穆生,已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
穆生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不——!」
司徒晴跪在地上,徹底崩潰了。
她最愛的,卻也毀了她一輩子的人,就這麽死了。
她的世界驟然空了。她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司徒晴與穆生,他們兩個好像早就糾纏在了一起。
彼此的年紀都不大,可他們竟好像已糾纏無數個日夜。
他們之間是愛是恨,分不清楚。誰欠了誰,也分不清楚。
此刻司徒晴唯一知道的是,所有的愧疚、挂念、隐秘沉重而又扭曲的愛與依戀,就在她還沒得及徹底想清楚的時候,在她全然沒有準備好的時候,猝不及防的、徹徹底底的全都離她遠去了。
她的世界最早是彩色的,甜蜜的。
那個時候,鄰家弟弟很可愛,母親很美麗,隔壁阿姨和叔叔都很友好……
後來,變故驟生,她帶着穆生獨自生活,她辛苦得不像話,雙手雙腳都長滿了繭。她的世界變成了黑白色。
現在呢……
現在,司徒晴盯着那具焦黑的、連五官都看不清的屍體,感覺自己的世界空了。
她好像活在了一個什麽都不存在的世界。
沒有穆生、沒有父母、沒有任何人。那個世界連黑白色都沒有。
空蕩蕩的感覺維持了很久,司徒晴這才慢慢恢複知覺。
她發現自己跪在大街上,街邊的很多好心人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他們安慰了很久了,隻是她剛才好像什麽都聽不到了。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的感官慢慢恢複,司徒晴開始感覺到了心髒的疼痛。
她的心髒像是被人用力捏緊、揉碎,那種疼痛甚至遠超於整個她受傷極爲嚴重的背部。
等等……
背上的傷是哪兒來的?
到這一刻,猝不及防間,司徒晴猛然從最可怕的夢境中驚醒,然後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剛才離死亡無限接近的時候,她沒有哭。
後背整個被爆炸波燒毀,她沒有哭。
可因爲一場夢,她竟哭到了潰不成軍。
下意識摸了一把臉,感覺到自己的面部像是被雨水淋過一遍又一遍似的,最後司徒晴喘了好幾口氣,睜開眼,一眼看到俯身看着自己的周謙。
他那雙眼睛冰冷殘酷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他在戲弄自己,他是這世上最殘忍最可怕的魔鬼!
力氣盡失的司徒晴,拼了最後一口氣般,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周謙的衣襟。
「周謙,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周謙的面容卻平靜極了。
他用充滿蠱惑意味的眼睛看着司徒晴,聲音非常的輕柔。「司徒晴,告訴我,你剛才最真實的感受是什麽?
「你要誠實地面對我,更要誠實地面對你自己。
「看見他屍體的那一幕,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麽?」
「我……」
似乎回憶起某個虛脫的、整個人好似都被抽空的感覺,司徒晴說不出話了。
周謙的聲音繼續沉沉地傳來:「司徒晴,誠實吧。你已經感覺到了對嗎?讓我來看看,你還有沒有救。」
「我……我……」
司徒晴再度淚流滿面,她實在忍不住,好像已經崩潰了。
不知不覺松開了握住周謙衣襟的手,她捂住了臉,開始了放聲痛哭。
從穆生母親死後的那一天開始,她就開始壓抑自己,壓抑所有的痛苦、甚至壓抑對自己母親的思念。
而此時此刻,竟是她這麽多年、無數個日日夜夜以來,第一次放聲痛哭。
她就在這種崩潰的情緒中,泣不成聲地回答了周謙的話。
「我感覺了……輕松,如釋重負,我感覺到了解脫。我、我好像覺得我自由了。我好像應該高興……我感到我可以有正常的人生。我……周謙……」
「看見他死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所以周謙——」
「你滿意了嗎?!」
「你滿意了嗎周謙?!!」
靜靜等她哭了整整一分鍾,然後周謙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
「這證明你還是有救的。那就記住這種感覺吧,司徒晴。」
「記住這種,自由、解脫、如釋重負的感覺。」
「現在你可以離開他了。」
「放過你自己,爲自己而活吧。」
遊戲外。平闆的屏幕跟前。
穆生眼睜睜看着,周謙擡起了頭。他那冰冷的眼神透過屏幕,像是直勾勾地看向了自己。
他用帶着滿懷惡意的、充滿嘲諷的語氣說:「聽見了嗎?看見你死了,她的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
「她此生最害怕的一件事,是由於她疏忽,導緻了你的死亡。」
「但她最期待的一件事,其實也是——讓、你、死。」
·
事後,周謙的這場遊戲視頻被反複觀看了無數次,獲得了全場最高關注,并惹來無數人的留評。
[卧槽這逆天了吧?我沒見過這麽髒的套路!他這收服人心也太有一套了!]
[我沒懂,他耗這麽多藍,就爲讓司徒晴的賭徒憤怒生氣嗎?就爲了挑撥離間嗎?所以周謙後面到底要對司徒晴怎麽樣啊?]
[他後面怎麽樣我不知道,但反正在這個副本裏,他這麽做還是劃算的。]
[可不是嗎?他們四個裏面,哪個能當正常輸出?他不現在收服司徒晴,什麽時候收服?一會兒可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其實我覺得司徒晴挺可憐的。]
[樓上,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
[話雖如此吧……她也是被脅迫的。看她以後能不能将功補過吧。比如啊,她努力賺金币,最後湊錢給雲想容,真把高山換回來了呢?]
[其實我覺得你們都搞錯了重點。重點不應該是,司徒晴這種低級玩家,按理說跟周謙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她爲什麽要對周謙下手?誰的指示?]
[桃紅軍團吧?我聽說,是桃紅給的她通行證,讓她進這個大廳參觀呢……]
[桃紅爲什麽要殺周謙?他們軍團的元老不是都隐退了嗎?]
[上次牧師不是幫我們分析了嗎?周謙被一個神級玩家看上了,要培養他做自己的【訓牧人】!]
[難道周謙卷入了神級玩家的紛争?之前聽說高階玩家之間存在派繫鬥争……該不會是真的吧?我隐隐聽說,神級玩家在選拔誰能真正成爲那個能與神并肩的人!]
[樓上,我也聽說了。不就是【書生】和【血魔】這兩個人在争第一嗎?誰第一,誰就能主宰這個遊戲,帶領我們所有人!]
[同樓上,我也聽說了。那兩個人好像還在逼玩家站隊。他們之間好像有場惡戰要打!現在就是不知道桃紅軍團站哪邊。總之,高階玩家現在在争搶厲害的【訓牧人】!誰争取到了,就對未來的戰争大有助益。對於周謙這樣的……還真是,得不到,那就盡早殺了爲妙呢!]
[周謙才刷完兩個副本,就得到了新人玩家中的最高關注,目前排行榜第一呢。但原來被追殺,就是榜一新人的待遇嗎?那我真是特别十分不羨慕了!]
[是啊是啊。高階玩家可千萬别像關注他一樣關注我!放過我,我不想當你們的【訓牧人】。讓我自由,謝謝!]
[樓上兩個真自戀,你看有人理你們嗎?]
旁邊包廂内,牧師靜靜看着衆人的評價,不知何故輕歎了一口氣。
然後他打開自己收到的一封信。信角有一個明顯的桃花印記。
·
此時此刻,遊戲内。
一片陰雲襲來,遮蔽了月光。
長街上又暗了幾分。
任司徒晴崩潰大哭,周謙擡眼瞧向了街道。
就在不久前,大瘦綁着炸藥包想要拉着玩家一起同歸於盡。但他終歸沒能得手,最後死的隻有他自己。
另一邊,小胖快速跑了整條長街,四處灑滿了狗血,貼了符紙。
如此一來,那成群的鬼,竟然相繼全都消失了。
而在剛才收到周謙的消息後,雲想容和何小偉不僅立刻遠離了大瘦,更迅速留意起小胖的動靜。
周謙在對司徒晴使用白骨夢魇的技能時,小胖剛對付完百鬼,看見大瘦把自己詐死、卻沒帶能走任何一個人的時候,他又迅速朝玩家們沖了過去。
何小偉立刻瞪大眼睛。「卧槽,難道他的身上也有炸彈?」
雲想容沉聲道:「快點用琴,控製住他!」
雲想容話音剛落,何小偉已拿出了七弦琴,立刻撥弄琴弦。
繫統并未對小胖和大瘦的危險性做出任何提示。這就說明他們不是副本裏需要打的「怪」。他們害人是陰着來的,但本身并無任何特别技能,這也意味着他們其實非常脆弱。
果然,當何小偉撥弦兩下,各打向小胖的一隻腳,小胖立刻被絆倒在地。
在他絆倒之際,雲想容也迅速出招,柳絮紛紛落下,穩準狠地打向小胖的兩條手臂。
雲想容的輸出能力實在夠嗆,但眼下用來對付小胖這種連怪都算不上的NPC,倒是足夠了。
等小胖無力倒地後,雲想容迅速拿出一根繩索走上前,先是将他的兩隻手往後捆在了一起,免得他再去拉肚子上的爆炸引線。等解除了爆炸這塊的風險,雲想容将他雙腳也捆了起來。
何小偉趕緊上前幫了忙,最後與雲想容一起,将小胖捆在了路燈杆子上。
這會兒,與小胖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陣子,何小偉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周謙來了。
「謙兒啊,我這實在沒看懂。什麽情況?」何小偉撞了一下周謙的胳膊,再瞥了一眼還在痛哭發洩的司徒晴。
周謙道:「現在耗費一些藍,值得。不然後面很麻煩。有司徒晴在,省事兒一點。」
何小偉再瞄一眼小胖,忍不住問周謙:「所以……什麽情況?爲什麽要害我們的……是小孩兒?鬼反而……對我們沒有威脅?」
周謙反問他:「你見鬼傷害你了嗎?」
何小偉搓了搓手:「那倒确實沒有。」
周謙又道:「其實這一切很好推理。你想想,這個城市的背景是什麽?」
何小偉道:「S軍侵略進來……七軍是保護百姓的!」
「沒錯。」周謙道,「你再想想,那個老媽子見到我們的時候,讓我們做了什麽?」
「啊啊啊,我知道了。」何小偉道,「她說最近城裏有很多内奸,讓我們注意别暴露了身份。她讓我們把軍服脫掉了。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在掩護我們!」
「對。就是這樣。」周謙道,「此外還有一點。你作爲東水要成親的時候,年輕的姜餘清出現過。在他的視角裏,他并不認爲那些人是鬼。他看待他們,跟看待我們是一樣的。
「别忘了,最早我們分析了,年輕的姜餘清會保護我們,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所以其實他的出現,除了帶給我一個支線劇情以外,也是遊戲的一個提示——這個關卡裏的‘鬼’,反而是好的那一方。」
停頓片刻,周謙再道:「包括不久前,我們被小乞丐們圍住。他們沒想傷害我們,隻是他們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在跟生前一樣打劫。但當看到我拿出了七軍的軍服,他們馬上收手了,并且一個個還非常開心。他們奔走相告,七軍來了。他們以爲……自己能夠得救。」
何小偉怔了一下,然後道:「老媽子讓我們換衣服。可我們還是暴露了。我們……」
短暫的晃神之後,他道:「我們早就暴露了!聽到唢呐聲,去往婚宴的路上,我們一直穿着軍服,我們其實早就被人看到了。可、可看到我們的人是……是……」
何小偉的目光看向了被綁起來的小胖。他緊緊地皺了眉,像是覺得發現的真相不僅讓人難過,還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以至於他幾乎有些難以接受。
「戰争年代,沒有什麽不可能發生的。」周謙道,「S軍入侵柏城,将百姓屠戮幹淨……張家姑娘沒能等到她的東水回來,就已經死了。」
想到相片上張家姑娘的眼神笑容,又想到從亂葬坑裏找到的那塊紅嫁衣的衣料和一隻繡花鞋,何小偉的眼睛都不免紅了。
「這是一個真假交錯的意識世界。
「亂葬坑裏的那一幕,恐怕是真實發生過的。這個城市看不到一個人。是因爲當年柏城的全城人,幾乎被屠戮幹淨。
「至於東水和張家姑娘的婚禮……這就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了。這應該是姜餘清的願景。他其實知道所有人都是已經死了,可是他希望哪怕是鬼的形態……他的戰友和張家姑娘都能如願,所以他在意識世界構建了這樣的幻境。」
周謙的眼睛眯了一下,然後道:「真實的記憶,與虛假的願景,共同構成了這個世界。我們需要分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比如……那兩個小孩的害人之心,可能就是真實存在的。」
姜餘清的記憶裏不可能憑空出現那些白骨與亂葬坑。這多半來自於他的親眼目睹。
那麽最符合邏輯的猜測是,東水與張家姑娘解除婚約後,離開了柏城,與獵鷹小隊的其餘成員彙合,開啓了護送姜餘清逃往南城的任務。
也許是在逃亡的過程中,他們路過了柏城,看到了戰場後狼藉的、幾乎空無一人的城市。
他們看到了許多屍體,找到了很多亂葬坑,也挖到了張家姑娘的殘缺嫁衣與繡花鞋。
與此同時,他們冒險入柏城這件事,一定是危險萬分。
因爲這裏一定遍布S軍的勢力。
那麽在當時,這兩個孩子扮演着什麽樣的作用呢?
他們本是柏城人,并且又是孩子,一定很容易取得獵鷹小隊的信任。
會不會在某次陷入包圍的時候,又或者被困在哪裏的時候,小胖和大瘦出現,對他們說出一句「哥哥姐姐,跟我們走。我們能夠救你」呢?
獵鷹小隊中也許有人真的上了當,随後,小胖和大瘦引爆自身身體的炸彈,他也犧牲了。
何小偉一邊用難以言喻的目光看向被綁起來的小胖,一邊問周謙:「可、可是爲什麽?如果整個城市被S軍包圍,他們想圍剿獵鷹小隊豈不是太過容易?他們爲什麽要讓兩個、兩個柏城的小孩子去做這種事……小孩子又爲什麽會答應?」
周謙的目光冷了下來。「S軍……大概就如他們的名字一樣,他們是毒蛇。或者說,他們比毒蛇還毒。他們不僅要殺柏城的人,還要看他們自相殘殺。
「或許常規的殺人方式已經滿足不了他們。所以,他們逼迫兩個柏城的小孩子,反過去殺……他們原本敬仰的七軍。」
何小偉雙眼發紅,說不出話來。
周謙則一步步走到小胖跟前,問他:「他們逼迫、或者誘騙你的手段,是你們的媽媽,對不對?他們是不是告訴你們……隻要你們綁着炸彈,騙我們逃離,再在逃離的路上用炸彈将我們一網打盡,他們就會放過你們的母親?」
擡頭望着周謙,小胖顫唞着流下了眼淚。「對不起。我隻是想要找媽媽……我隻是想要媽媽回來。」
就在這時,「砰」——
一聲槍響後,小胖死在了血泊中。
S軍除掉了全城人,隻留下大瘦與小胖。
待獵鷹小隊入城,他們請君入甕,就讓這兩個孩子去殺他們。
一旦成功,那他們就看了一出同胞自相殘殺的好戲。
一旦失敗,那也無妨。他們親自動手解決七軍的人就是了。
現在,這兩個小孩子無疑是失敗了。
於是潛伏在暗處的S軍,即将出動。
周謙上前幾步,走到了小胖的跟前。
盡管小胖已經聽不見了,周謙還是輕聲說了句:「不必說對不起。你不是我們的仇人,S軍才是。」
「謙兒,我們……我們……」何小偉吞了一口唾沫,他現在簡直是又害怕又憤怒。
緊接着繫統就發來了消息。
【玩家觸發主線劇情:姜餘清被S軍捉至柏城,S軍對之嚴刑拷打,試圖逼其洩露一項科研機密;姜餘清甯死不屈,後被七軍潛伏在S軍中的間諜所救,藏匿於柏城】
【玩家任務:以獵鷹小隊的名義,找到姜餘清,并将之帶至西碼頭,乘船逃亡】
「小偉哥——」
忽然聽見這樣的聲音,何小偉朝周謙望了去。
此刻陰雲已散,月光把周謙的目光勾勒得極爲清亮。
「怎、怎麽了?」何小偉問。
不比平時的喜劇做派,受劇情所感,何小偉的語氣蔫蔫兒的,一點勁都提不起來。
随後他看見周謙帶着那雙發亮的眼睛說:「咱們玩票大的,怎麽樣?」
「怎麽玩票大的?」似乎受周謙所感,何小偉隐隐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周謙道:「在現實裏隻能當壞人。咱們就在副本裏做回……英雄吧。」
「你想怎麽樣?」
「當然是殺光S軍的人,爲所有人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