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暮洲隻覺得後背嗖嗖冒涼風,他咽了口唾沫,轉頭看向了嚴岑。
“托婭……”許暮洲遲疑地問︰“還是活人嗎?”
但他問完就覺得不太對,因為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嚴岑本身也不是個“活人”,但這水晶球顯然對此的識別狀況也很良好,而且嚴岑在任務中還在使用“普通人”的身份,水晶球在識別過程中也沒出現什麼偏差,“透過現象看本質”得一視同仁。
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猜測似乎也不成立。
許暮洲有些為難地擰緊了眉,一時沒有什麼頭緒。
在他的印象裡,這世界上除了人就是魂,薛定諤活著的他和客觀意義上身亡的嚴岑把這兩種情況都佔滿了,卻依舊沒觸發托婭那種隱藏情況。
——那就說明,要麼托婭能夠控制這東西,要麼就是托婭本人非常特殊。
嚴岑捏著手裡的繡球花轉了轉,沉吟片刻,沒有說話,明顯也是沒找到什麼什麼實質性線索。
任務就此似乎陷入了僵局,從明面上看,這個任務除了給永無鄉的實習員工做了點心理疏導之外似乎毫無其他特殊之處。
但嚴岑總覺得不止如此,他又捏了捏那枚繡球花,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伸手在許暮洲眼前打了個響指。
“回神。”嚴岑說︰“既然想不通,暫時就不必想了。”
嚴岑說著把許暮洲懷裡的水晶球挖出來,扯過被面在上面裹了裹,將其裹成個圓滾滾的小包袱,半摟在了懷裡。
許暮洲呆愣愣地看著他動作,問道︰“你幹嘛?”
“送回給托婭。”嚴岑說︰“咱們拿著這東西也沒啥用。”
嚴岑說著翻身下床,夾著那隻水晶球往外走。許暮洲忙一骨碌爬起來,一邊理順身上睡皺的寬大外袍,一邊踩著鞋去追嚴岑。
或許是因為水晶球落在了別人手裡,也或許是因為什麼別的,總之托婭這次居然沒有無故消失,嚴岑一拉開門,就發現他正焦急地在門口來回轉悠。
不知道是不是許暮洲的錯覺,他隻覺得那一小塊地板都被托婭來來回回踩得 亮,看著連浮灰都比別的地方少。
嚴岑剛一拉開門,托婭就像是受了驚的兔子,噌得一聲抬起了頭,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嚴岑手裡。
嚴岑手裡穩穩地端著那個球,向前遞了遞。
托婭的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喜神色,下意識抬起雙手,想過來接過水晶球。
然而還不等托婭的手指踫到球體,嚴岑的手就略微向後撤了半步。
許暮洲︰“……”
——他就知道嚴岑沒那麼容易把這玩意換托婭。
他追出來得急,腳下的鞋也沒好好穿,半個鞋幫被踩在腳下,咯得有些難受。
托婭既然在門口,就沒有平白無故從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道理,於是許暮洲略微放下了些心,彎下腰來抽緊了鞋上的系帶。
“您……”托婭飛速地抬頭看了看嚴岑的臉色,又深深地低下頭,聲若蚊蠅地說︰“能將水晶球還給我嗎。”
“可以。”嚴岑平靜地說︰“但是你要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這種近似要挾的提問方法並不友好,連一直表現得性格很好的托婭也難免露出了些難堪的神色,他抿了抿唇,臉色發白地小聲反駁道︰“哪怕水晶球不在您手中,您提問我也會回答的。”
倚在門框邊的許暮洲挑了挑眉。
——小兔子還有脾氣了。
從客觀角度來看,能把一個軟趴趴的小包子逼到努力反抗,一般正常人都會下意識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但是嚴岑此人,要是會因此而感到“羞愧”,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於是他乾脆無視了托婭的臉色,冷酷無情地在他面前擺出一根手指。
“第一個問題。”嚴岑說︰“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從我家裡的儲物間。”無論是否自願,托婭依然配合地回答了︰“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我最初自以為是普通的玩具。”
“第二個問題。”嚴岑說︰“你什麼時候發現它有看破未來的功能的。”
如果這東西是獨屬於托婭的倒還好,可是這東西如果被當成雜物隨手扔在儲物間,那在之前沒有被別人觸踫過的幾率非常小。
嚴岑看過托婭的資料,他小時候家裡可不是什麼名門貴族,只是普通的農戶人家。對於這種家庭來說,在逼仄的小房子下是沒有秘密的。
這也就是說,可能這個水晶球就是被托婭“激活”的。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問題難回答一些,托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最後還是看在嚴岑手裡的“人質”份上,不情不願地回答了。
“……在我發現它不久之後。”托婭說︰“我只是拿著它在玩耍,同村的另一個孩子看到了,想要搶奪,在爭執中發現的。”
嚴岑想了想,對這個問題做了個補充。
“然後呢。”嚴岑問。
托婭的唇色發白,他的脖頸向下彎折出一個脆弱的痕跡,白皙修長的後頸就露在嚴岑的眼皮子底下,下巴都要抵到胸口了。
許暮洲饒有興趣地換了個姿勢,覺得托婭的表情有點精彩。
——那是一種既自責又茫然的表情。
“他像是見鬼了。”托婭說︰“就隻短短幾秒鐘的功夫,他就放開了手,飛速地跑掉了。”
托婭頓了頓,嚴岑說︰“繼續。”
“然後他掉到河裡淹死了。”托婭說。
托婭說完這句話,秀氣的眉毛不自覺的擰起,漂亮的綠色眼楮裡也隱隱露出了一點細碎的水光。他整個人看起來狀態很不好,像是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籠罩了。
“真是……”托婭低聲說︰“太不幸了。”
托婭看起來就像一個無私又悲憫的天使,然而許暮洲卻忽然注意到一個細節。
——在說完這兩句話之後,托婭從見到嚴岑開始就緊繃起來的肌肉忽然放松了些許。
他削薄的肩膀向下微微彎了一些,舉在半空中的雙手也不自覺地向下顫了顫。
托婭的潛意識行為只在一瞬之間,卻被許暮洲看了個分明——這說明在短短的一瞬間內,托婭有過一個主觀的“放松”動作。
真奇怪,許暮洲想,他在放松什麼呢。
看起來仿佛神明一樣無私的“天使”,在面對這樣絕對稱不上好事的情況下,居然展現出了跟性格截然相反的潛意識。
許暮洲從先前就覺得托婭是個很矛盾的人,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擅長說謊的人,性格也溫吞得要命。可恰恰因為如此,托婭卻總是在這樣極其細微的地方,展現出非常奇怪的矛盾點來。
嚴岑倒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接受良好,他沒做什麼停頓,又在托婭面前豎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個問題。”嚴岑說︰“你看過自己的未來嗎。”
這個問題顯然戳中了托婭的盲區,他舉在半空的手顫了顫,竟然下意識想收回。
誰知嚴岑好像壓根沒打算他回答這個問題似的,剛一問完,端著水晶球的那隻手就微微一側,順著力道松開了那隻球。
那隻水晶球在他掌心咕嚕了半圈,順從著地心引力向下落去,正砸在了下方托婭的手裡。
托婭一愣,差點沒反應過來。
那水晶球好歹也有點動靜,嚴岑這樣突然放手,托婭接得不及時,差點連胳膊帶球一起摔地上,好在手忙腳亂地撥了兩圈,才算是勉強拿穩。
失而復得的水晶球在嚴岑這個“土匪”手裡呆了半天,剛一回到主人的懷抱,就被珍而重之地摟回了懷裡。
既然拿回了東西,托婭也順水推舟地順勢帶過了方才那個問題,沒再回答。
但是許暮洲總覺得,嚴岑好像已經得到了他的答案似的。
許暮洲下意識看了看嚴岑的手腕,上面的進度條依然跟之前差不太多,看起來依舊沒什麼進度。
正對峙的功夫,城堡大門口那隻銹跡斑斑的鐘忽然悶悶地響了幾聲。
許暮洲聞聲看去,才發現是整點報時。
鐘表上的指針飛速向前旋轉著,許暮洲就這麼一回頭的功夫,上面的刻度就整整竄出去一分鐘。
嚴岑倒是沒分心去看那隻忽然刷起存在感的鐘,他還了東西,卻好像依舊不想這樣簡單地放過托婭,非要收點“寄存利息”似的。
“最後一個問題。”嚴岑說︰“約瑟夫去哪了?”
這個問題之前許暮洲也問過一次,所以托婭回答得飛快。
“他得到了救贖。”托婭說。
嚴岑沒有問這個“救贖”是個什麼性質的,而是點了點頭,又說道︰“你為他送行了嗎。”
“那當然。”托婭抱緊了手中的水晶球,有些靦腆地低頭笑了笑,說︰“他可是我的朋友。”
托婭說完,可能覺得這樣不太好,又找補了一句︰“你們當然也是……”
“我相信。”嚴岑語氣輕松,他意有所指地打量了托婭一圈,低聲說道︰“我也相信,你不會傷害朋友的,對吧。”
托婭臉上的笑意變得有些僵硬,他垂下眼,避開了嚴岑的目光,說道︰“是,當然是這樣。”
“那就好。”嚴岑說︰“接下來你可以忙你自己的去了。”
嚴岑那個滿不在乎的語氣活像是在打發小廝,偏托婭還覺得如蒙大赦,話都沒說就抱著水晶球走了,許暮洲留心看了一眼,發現他進的還是二樓的同一個房間。
許暮洲收回目光,開口問道︰“接下來呢?”
嚴岑轉過身看著他,笑而不語地看了看他手裡從房內順出來的鑰匙串。
許暮洲被他一眼看穿,倒也不怎麼惱,乾脆大大方方地用食指勾著鑰匙串上的圓環,拎著那串鑰匙在嚴岑眼前晃了晃。
“去看看藍胡子的最後一個房間。”許暮洲笑眯眯地說︰“……當然,如果‘藍胡子’突然回家要剁了我下酒,你得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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