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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138 長生天(八)
該來的還是來了——這是許暮洲的第一反應。

但他隨即就反應過來不對勁,他任務至今所見過的所有亡靈,無論是什麼性格、年齡,沒有藏頭露尾避著人的,都是大大方方地出現。

說得委婉一點,是他們都比較坦誠。說得再直白點,就是這些亡靈在死後已經失去了一部分思考能力和共情能力,他們因執念留在這個世上,行為模式和思想模式都被執念所影響,遇到他們這種解決問題的人會本能地湊上來,不會反倒躲躲藏藏地不見人。

他在這琢磨著,嚴岑已經邁步向棺木的方向走去了。

長秋宮很大,難免還有些無法搬走的沉重家具,所以宋雪瑤棺木的另一端用一塊巨大的屏風將屋子隔成了兩個房間,宋雪瑤的靈堂看似布置在空蕩蕩的大堂中,其實背後還有一小塊區域。

嚴岑刻意放沉了腳步,長靴踩在硬石地面上,一聲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聽起來比對方還要滲人。

許暮洲搓了搓胳膊,環視了一下周遭。

屋中的下人先前就被嚴岑遣出去了,長秋宮大門緊閉,兩個偏門倒是半開半掩著,但許暮洲一直注意著,兩邊也不曾有人進來過。

許暮洲的五感被永無鄉鍛煉得不錯,若是方才有人從外面走進來,他不會聽不到聲音。

然而許暮洲還沒想出個一二三來,對面就又有了動靜。

嚴岑的腳步聲太過明顯,顯然驚動了對方,方才細微的腳步聲驟然加大,變得凌亂起來。

許暮洲跟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隻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是——敦實。

嚴岑已經緊走幾步繞過了棺木,腳步聲頓時停住了。

不等許暮洲開口詢問情況,後面先冒出一個憤怒的童音來︰“大膽,放開我!”

許暮洲︰“……”

什麼情況,許暮洲懵逼地站在原地。

嚴岑已經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一個比小腿高不了多少的小團子。

小團子穿得很厚,身上披了一件類似鬥篷的白色外套,尖尖的大帽子扣在腦袋上,看不清臉。

這隻小團子正在嚴岑手裡憤憤地掙扎著,身上的玉佩腰飾撞在一起叮當亂響,看起來活像一棵聖誕樹。

許暮洲木然地看著嚴岑︰“……你哪弄來這麼個聖誕樹精?”

“他應該是一直躲在後頭。”嚴岑頓了頓,放開手,無奈地說︰“可能是躲著躲著睡著了,於是誰也沒發現。”

小聖誕樹精跟空氣鬥智鬥勇地撲騰半天,沒想到嚴岑突然撒手,頓時一個踉蹌,差點撞到宋雪瑤的棺木上去。

許暮洲這才發現,小團子身上穿的不是什麼“鬥篷”,是一件白布粗帶的重孝服。孝服簡陋,只在腰間用一根粗麻繩固定,整件衣服在剛才的掙扎中散開大半,露出下面深紫色的衣服。

衣服上繡著一副精巧的蟒圖,若不仔細看,跟龍袍還有些相像。

——原來是位小皇子,許暮洲想。

“放肆!”小團子抬手抹了一把臉,把兜頭罩下的“巫師帽”掀了下去,露出底下氣到發紅的小臉︰“誰給你的膽子,敢對本王不敬!”

小團子一邊說,一邊憤憤地抬腳踹了嚴岑一腳,奈何身高差距太過懸殊,隻踹到了嚴岑的小腿,力度和殺傷力幾乎可以無限趨向於零。

嚴岑垂下眼,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小皇子被他這一眼看得後背發涼,嚇得蹬蹬蹬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撞在許暮洲腿上。

許暮洲對嚴岑這種嚇唬小孩的行為視而不見,笑眯眯伸手戳了戳小團子的肩膀,自以為和藹可親地放軟了聲音問道︰“你是宋雪瑤的兒子?”

他本來以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對付個小豆丁是件很簡單的事,誰知道這小皇子膽子不大,骨氣不小,反身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指著他鼻子罵道︰“大膽奴才,誰給你的膽子直呼母后的名諱!還敢踫本王,小心本王剁了你的爪子!”

許暮洲︰“……”

太新鮮了,許暮洲想。他生在紅旗下長在新時代,還從來沒經受過封建社會的糟粕荼毒。被人指著鼻子罵奴才這種事,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

但許是對方是個不足人腰高的小孩子,許暮洲也沒有生氣。他對這種不太懂事的生物有著出奇的包容,收回手站直了,繼續問道︰“你在這做什麼?”

小皇子大概從出生就順風順水,誰見了都要跪一跪,從來沒見過他倆這樣膽大包天的下人,聞言頓覺屈辱無比,一張小臉兒憋得通紅,差點把自己氣成一頭河豚。

“哎……”許暮洲嘆了口氣,覺得跟他實在沒法溝通,於是又看向嚴岑,問道︰“后宮有多少孩子啊?”

“三四個吧。”嚴岑也不甚確定︰“宋雪瑤生的是嫡長子,不過聽說貴妃也有個兒子。”

他二人旁若無人探討宮闈秘辛的模樣徹底激怒了小皇子,只可惜小團子手短腳短,被嚴岑和許暮洲倆人夾在中間,身後是宋雪瑤的棺木,身前是空曠的正殿,跑也沒地方跑。

“那看歲數,你應該是宋雪瑤的兒子不假。”許暮洲說︰“你到這來幹什麼,舍不得你娘?”

小皇子一怔。

“哦,不對——”許暮洲自以為口誤,於是態度很好地先一步改口道︰“是舍不得你母后?”

許暮洲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他沒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哪怕知道面前是位皇子,也生不起來什麼懼怕的心思,說起話來也很輕松。

小皇子大概是震驚到了極點,反而麻木了,他警惕地看了看許暮洲,不肯說話。

但小孩子再怎麼早熟也是小孩子,小團子自以為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隱蔽,殊不知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許暮洲見他眼圈紅紅,時不時就想回頭看一眼棺木的模樣,也覺得有點可憐。

幼年喪母是大哀,何況這還是個長子,想必白日裡還要給眾兄弟姐妹作出榜樣,憋也憋得狠了,才偷偷摸摸藏在靈堂裡,等著晚上無人之時再出來陪伴母親。

這種哄孩子的差事不太適合嚴岑,許暮洲嘆息一聲,主動攬過了這個活兒,問道︰“這幾天你都在這?”

小孩子還是不肯說話,只是抬起頭,飛速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就差把“心虛”倆字寫在臉上。

“行了。”許暮洲說︰“破案了,‘鬼’在這呢。”

小團子這麼大點個人,如果這地方真的鬧鬼,這小孩早該第一個跑路了,最不濟也會被人發現。但至今為止他還能偷偷摸摸躲在這,足以說明他可能就是那個“鬼”。

古人神叨叨的,加上守靈這種差事本來就帶點靈異色彩,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點什麼聲音,以至於以訛傳訛也很正常。

嚴岑不置可否,他微微皺著眉,看著小豆丁。

小皇子色厲內荏地瞪著他,問道︰“你盯著本王作甚!”

“這幾天你在這見過別人嗎?”嚴岑說︰“我是說,你覺得特殊的人。”

嚴岑的語氣很冷淡,帶著一點近似審問的冷酷,小皇子皺了皺眉,拒不配合︰“大膽奴才,本王——”

他話還沒說完,嚴岑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像是沒了耐心,伸手握住了腰側的佩刀,拇指按著刀柄略微用力,一截刀鋒已然出了鞘。

平劍營指揮使的配劍可是真家夥,寒光泠泠,出鞘時還發出了噌的一聲嗡鳴。

小皇子大約是發現這人真的跟平時見到的太監宮女不一樣,身上煞氣十足,好像真的一言不合就會要人命,於是終於被嚴岑嚇住了,後半截怒斥直接從嗓子眼噎回了肚子裡。

他驚恐地看著嚴岑,揮舞著小短手飛快地後退幾步。

“哎——”許暮洲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小皇子的後背撞在了棺木上。

宋雪瑤的棺木是金絲楠木打的,分量十足,小團子這個分量撞上去晃也不晃,穩當得很。

小皇子撞疼了後背,眼淚汪汪地伸手支了一把棺木外壁,試圖穩住身子。

許暮洲正在頭疼怎麼對付這小孩兒,卻見對方微微一愣,小手飛速地在棺木上摸索了幾下。

小皇子臉上的表情在短短瞬息之間變了好茬,從茫然到驚訝,再到委屈,精彩紛呈,簡直可以拚成一個情緒萬花筒。

“母后!”小皇子扒著棺木邊緣,一邊蹬著小腿試圖讓自己再高一點,一邊告狀道︰“……他們欺負我。”

許暮洲︰“……”

什麼玩意,許暮洲想。這小孩兒是委屈出花花來了,想要宋雪瑤從棺材裡坐起來給他報仇嗎?

小皇子踢蹬的動作帶到了旁邊的遮布,原本蓋的整齊的布料被蹭開一角。許暮洲見他撒潑得越來越過分,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把他拽下來再說。

然而嚴岑忽而面色一變,拽著許暮洲的胳膊將他往身後一拉,隨即反手抽出腰間的佩刀,矮身狠狠往棺木下一捅。

許暮洲一愣,才發現宋雪瑤的棺木下竟然是被空木架搭起來的。

下一秒,有個黑影如泥鰍般從棺木下滑了出去,在幾步外一個打挺從地上站了起來,腳步不停地飛速從偏門竄了出去。

嚴岑把礙事的小皇子從棺木上拽下來隨手往許暮洲懷裡一丟,從棺木上借力一翻,跟著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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