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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46 望鄉(六)
月色之下是枯萎和廢棄遺留的蒼涼。

紀筠赤著腳站在一扇纏繞著藤蔓的鐵門前,圓月高高地掛在夜幕中,將她腳下的土地炙烤得滾燙無比。

銹跡斑斑的掛鎖搖搖欲墜地扒在欄桿上,執拗地不肯結束自己的職責。

紀筠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白皙的皮膚被逐漸上升的溫度烤得微微發紅。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走。

烏鴉從灌木叢中撲騰著翅膀飛起,發出不詳的叫聲。紀筠腳邊枯萎的玫瑰花瓣被夜風拂動,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腳面上。

不遠處,一棟教堂正靜靜地佇立在月色之中,淺銀色的光芒順著教堂堅定傾斜下來,一路延伸到教堂外的目的邊緣。

排列整齊的十字架將不大的院落分割成一塊一塊的,這裡太久沒有人打理了,墳墓上的青石板被瘋長的雜草盡數掩蓋,只能看見零星的白色痕跡。

烏鴉落在了門邊的圍牆上,烏黑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泛著光,烏鴉用喙梳理了下翅膀上的羽毛,一片絨毛落下來,飄在了藤蔓上。

花枝藤蔓重新獲得了生機,枯死的枝葉緩慢地褪去了頹喪的乾褐色,現出一種散發著光芒的黑來。

枝條在紀筠的眼前瘋狂地生長著,其中一條從鐵門的縫隙中垂落下來,硬刺破開藤蔓堅硬的外殼,從滲出的草本汁液中艱難地開出了一朵嬌艷欲滴的白玫瑰花。

紀筠被這種神奇的景象所吸引,玫瑰花瓣逐漸綻放開來,像是在吸引她向前。

——紀筠也確實這麼做了。

她無意識地沖著那朵玫瑰伸出手去,然而還不等她握緊花睫,她的指尖就先一步被玫瑰的尖刺劃傷了一個小口。

血珠瞬間從她的指尖滲出來,滴落在玫瑰花的根上。

滴答——

嚴岑伸手調慢了水滴盆景的流速。

他手中拿著一張夾著治療紙的文件夾,形態懶散地翹著二郎腿窩在單人沙發中。谘詢室的位置很好,在這個時間正對著陽光,整間屋子都被烘得乾燥而溫暖。

“……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嚴岑刻意壓低了聲音,誘導一般地開口道︰“像是絮語,也可能是幻覺。”

沉睡的紀筠眉頭微微皺起,她手指一緊,連帶著手中的鋼筆在本子上劃了狠狠一道,留下一條明顯的白印。

“……你決定不去管它。”嚴岑繼續說道︰“你看了看周圍,覺得這裡安全嗎?”

紀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鋼筆從紀筠的指縫中垂落下去,掉進了沙發縫裡。

紀筠在這種困境不得解脫,她臉上明顯露出焦躁的神色,她揪緊了抱枕上的布料,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一句聲音。

——不會真的不能說話吧,嚴岑皺了皺眉,覺得有些麻煩。

“你覺得安全嗎。”嚴岑又問了一遍。

紀筠看起來更焦急了,她死死擰著眉,齒關甚至開始輕微打顫。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連嚴岑都快要失去耐心時,才終於從喉間滲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悲鳴。

“不……”

鐵門在身後重新合攏,烏鴉撲騰著翅膀,不遠不近地跟在紀筠身側。年輕的少女踏在布滿青苔的磚路上,腳下的觸感滑膩又柔軟。

她遵循本能,順著這條道路一直向前,十字架從她身邊掠過,墳墓上的灰土隨著紀筠走動的頻率被向兩邊吹落,露出下面印痕深刻的字跡。

紀筠垂著眼,一個一個地順著墓碑上的名字看過去。沉睡在教堂外的亡者被月光浸染著,得到了難以言喻的安寧。

教堂的大門在視線範圍內逐漸接近,烏鴉撲騰著翅膀,落在了最前方的一個十字架上,正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看到了什麼。

突兀響起的聲音似乎來自於她心底,那聲音縹緲而遙遠,像是風吹過銅鐘留下的嗚咽。

“一塊空白的墓碑。”紀筠在心裡說。

她低下頭,專注地看著腳邊那塊特殊的墳墓。棺槨已經深埋地下,十字架上的生鈴靜靜地懸掛在空中,但應該刻著亡者生平的青石板上卻光滑一片。

烏鴉忽然撲騰起翅膀,從十字架上飛向了半空中。它煽動翅膀帶起的氣流撞擊在鈴鐺上,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不遠處傳來吱嘎一聲,紀筠回過頭,發現教堂的門已經被從內拉開了。

柔和的光從教堂中傾瀉而出,身著黑裙的人站在門口,正溫柔地看著她。

“那塊墓碑是我的。”對方說。

那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紀筠眨了眨眼,邁步向教堂門口走去。

——你見到了誰,那是誰的墳墓?

那個聲音又問。

紀筠控制不住自己向前的腳步,她一步步地走到教堂門邊,站在台階下,無助地仰起頭看向對方。

黑裙姑娘微微低下頭,縴細的手指撫上她的側臉——冰涼的、疼惜的。

借著月光,紀筠看清了對方的臉。

“是我的。”紀筠說。

嚴岑抬頭看向沙發上沉眠在夢境中的年輕女孩。對方緊皺的眉頭忽然松開,臉上掛著釋然的輕松。

水滴遲緩又堅定地落下來,順著葉片的紋路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中,漾起一小片漣漪。

門邊魚缸中的紅鯉休息夠了,從水草中擺著尾巴遊了出來,正浮在水面下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水中的浮藻。

嚴岑的治療速記上排布著凌亂且沒有邏輯的各類詞匯,他的簽字筆在紙面上敲了敲,在“自我認知”上畫了個重點符號。

“……你看到的是自己嗎?”嚴岑又問了一遍。

“是的。”紀筠回答得很快,不帶一絲遲疑。

“……是她告訴你,墓碑是‘你們’的嗎。”嚴岑巧妙地替換了人物代稱,試圖從紀筠的潛意識中找到些映射痕跡。

“不。”紀筠很快否認了︰“是我的。”

嚴岑又在“自我”兩個字底下劃了兩道橫線。

人的催眠幻境是潛意識的映射,正如先前嚴岑和許暮洲身處的遊樂場一樣,這種幻境依托於人本身的執念而存在,是最直觀也最隱秘的信息所在。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嚴岑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發現離診療結束還剩下不到二十分鐘。

簽字筆在他手中轉了個圈,嚴岑決定主動出擊。

“……不是你的妹妹嗎?”嚴岑低語著︰“她等了‘姐姐’很久了。”

在遊樂場時,嚴岑曾經抱過一下坐旋轉木馬的那孩子,對方穿了一件帶著小碎花蝴蝶結的小裙子,腳下的小皮鞋是是白色的拉帶鞋,從骨相上來看,也確實是個小姑娘的樣子。

嚴岑本意是想將遊樂場的幻境和催眠中的潛意識進行融合,誰知紀筠聽了他的話,反倒皺起了眉。

她微微歪了一下頭,臉上是無比真誠的疑惑神色。

“我從來就沒有妹妹。”紀筠說。

嚴岑正準備落筆的手一頓。

廢棄的教堂,空白的墓碑,圓月和枯萎的玫瑰——這類因素皆是頹喪和淒美的代名詞,但奇怪的是,紀筠潛意識中的教堂裡卻有光。

無論是月光還是教堂中的燭火,她始終沒有淪落到一個完全漆黑的深淵中。

無意滴落的滾燙血液順著植物根睫流淌進花苞中,逐漸浸透了花瓣的紋路,將白玫瑰的花瓣染成了妖冶的紅。

教堂中的燭台已經用了很多年,頑固的蠟油在銀質的底座上結滿了厚厚一層,看起來已經清理不乾淨了。荊棘和藤蔓肆意地纏繞在教堂的門窗上,尖刺從磚縫和木材中凌亂地旁逸斜出,將整座教堂裹得死緊。

白色蠟燭微微晃動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悲憫地看著年輕的姑娘向他一步步走來,發出沉悶的嘆息。

那些荊棘藤蔓好像有著生命,不斷地生長絞緊。紀筠目不斜視地走過空蕩蕩的長椅,在台階下雙手合十。

在約翰福音的吟誦中,紀筠微微合上眼,虔誠地在面前畫了一個十字。

“我有罪。”她說。

——我必須懺悔。

秋日的正午比起其他季節來說,顯得有些特殊。

陽光從透明的玻璃窗中投來,灑在人身上暖意十足,時間久了甚至還會有一種炙烤感,但只有真正伸出手去觸摸外面的風,才會發現掩藏在溫暖下的冷冽。

許暮洲瑟瑟發抖地裹緊了外套,悶頭走進了人工景觀區。

許暮洲準備從環境下手,了解這個療養院的實際情況和運作模式,或許能讓他更了解情況。

他沒有在戶外景觀區過多停留,而是直接穿過了人工湖花園,像另一棟樓走去了。

療養院的住院部是以c型模式排列的,三棟樓之間的空地是公共活動區域。b座在其他兩棟樓之間,一到六層是超市、餐廳等公共區域,七到十二層是半開放住院部。

而與許暮洲居住的c樓相對應的a座樓,則是傳說中“最好不要接近”的封閉住院部。

然而還不等許暮洲到達目的地,他外套內兜裡的手機突然突兀地震動起來,許暮洲嚇了一跳,下意識先心虛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確認周邊沒有什麼醫務人員和患者發現他,才揪著衣領走到牆根的監控死角下,從兜裡摸出了手機。

“喂。”

“錯了。”嚴岑直截了當地說。

“什麼?”許暮洲一愣︰“什麼錯了?”

“我們之前見過的遊樂場,不是紀筠的主觀幻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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