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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無鄉》48 望鄉(八)
四十分鐘前,療養院a座,監護區。

許暮洲用袖子捂住口鼻,警惕地貼著牆面往裡走。這裡不像是療養院,反而更像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冰冷監獄。這種緊繃的氣氛影響了他,許暮洲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仿佛隨時會被什麼白大褂怪人逮個正著一樣。

十分鐘前,他接到了嚴岑的電話,嚴岑剛剛結束對紀筠的精神診療。電話裡大概是不太方面細講,於是嚴岑隻簡明扼要地提了提紀筠的催眠結果和他的判斷。

“這二者絕不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電話那頭的嚴岑聲音有點失真︰“遊樂場那個環境雖然空曠,開放,但哪怕一個人都沒有也會讓人感覺到安全。”

“安全?”許暮洲問。

“對,安全。”嚴岑又重復了一遍︰“你也能感受到,在那個環境裡,你的周圍是沒有任何威脅的,哪怕你走在黑夜中,也不用擔心隨時會有什麼突然冒出來的東西從背後拍你的肩膀。”

許暮洲被嚴岑三言兩語說得後背發麻,連忙打斷了他青天白日講鬼故事的缺德行為︰“我我我知道了,你繼續說。”

電話那頭的嚴岑將電話從左手換到右手,忽然想起許暮洲還有個“怕鬼”的毛病,於是話鋒一轉,反問道︰“而且那是個遊樂場,許暮洲,你在進入遊樂場的時候,第一感覺是什麼?”

“放松,或者說開心。”許暮洲說︰“今早起來的時候我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遊樂場是一個完全以主觀認知為基礎所生成的世界的話,那麼‘遊樂場’這個地點或許本身就代表著什麼意義……尤其是裡面的所有設備都還開著。”

嚴岑握著手機走到電梯間,抬手按亮了上行的按鈕才想起來電梯裡沒信號,於是又取消了電梯呼叫,轉頭向旁邊的樓梯間走去了。

“就像我的‘面試’一樣,那輛高鐵就是以我的主觀認知生成的,所以會出現座位排列不對的bug,這都是主觀意願對生成世界產生的影響。”許暮洲說︰“所以如果‘遊樂場’的主人只是想要這個場景的話,裡面的器材不應該無一例外地都開著。音樂,彩燈,一樣都不少,像是隨時可以啟動一樣……說實話,刨去我的警惕心本身,那個遊樂場給我的感覺反而是非常單純且俗氣的‘歡樂’。”

“但紀筠的精神世界不是這樣。”嚴岑接著說了下去︰“她的精神世界中所有的因素,都非常的不安定。大片的墓碑代表了死亡和結束,還有被血液染紅的白玫瑰,這種無法逆轉的改變也表明了她曾經有過一段絕對無法回頭的經歷。”

“很危險。”許暮洲評價道︰“聽起來這不是個什麼好環境。”

“你說得對。”嚴岑肯定道︰“她的幻境中還有被荊棘禁錮的教堂,烏鴉,一個身著黑裙的自己和屬於自己的空墳墓。紀筠曾對著幻境中的神明懺悔——說她自己有罪。”

“嘖。”許暮洲被嚴岑說得,隨口吐槽道︰“你們還說她沒病,這聽起來哪裡不像個病人了?”

“這就是問題——她的邏輯很清楚,在她的潛意識中,一切都是符合邏輯的。就像晚上天上掛著的是月亮,玫瑰的尖刺會劃傷手指,懺悔時教父會吟誦約翰福音為她洗去罪孽……還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細節。”嚴岑的聲音很冷靜︰“那個世界很完整,從‘創造’的角度來說,她的世界是毫無破綻的。”

如果說剛才許暮洲還是覺得紀筠這個人有點奇怪,那他現在不單單這麼想了。

——什麼樣的人是毫無破綻的呢,許暮洲想。

“除此之外我在催眠中沒有找到任何第二人格的跡象,但如果沒有第二人格,她的潛意識不會跟遊樂場產生如此大的反差。”嚴岑頓了頓,沉聲說︰“……簡直是兩個極端。”

“怪不得你那麼確定遊樂場不是她的主觀世界。”許暮洲揪著領子在寒風下瑟瑟發抖,他跺了跺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被風聲淹沒︰“所以你想說,我們找錯了任務對象?”

“不,我直覺沒有。”嚴岑否認了︰“而且這兩個精神世界之間,有一個非常隱秘的共同點。”

許暮洲追問道︰“什麼?”

“都有光。”嚴岑說。

嚴岑說完這句話,通話忽然毫無預兆地斷了,許暮洲嘗試著重新打過去,發現對面傳來了關機的提示音。

大概是沒電了。

畢竟這是個正常的現實環境,許暮洲沒有多想,他在寒風中打了好幾分鐘的電話,手指都凍得發僵。許暮洲看著不遠處的樓門,決定還是先去繼續自己的計劃。

他給嚴岑發了一條短信,十二點鐘約他在食堂見面。然後像一隻軸承缺油的老舊機器般顫顫巍巍地拉開衣領,將手機揣回病號服的內兜裡。

許暮洲狼狽地搓了搓手,才裹緊了衣服,往樓門走去。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打遊擊戰的準備,卻沒想到所謂的“監護區”裡,居然沒有一個監控攝像頭。

一樓空蕩蕩的,許暮洲徑直走向樓梯間。一間空電梯正靜靜地停留在一樓,電梯門大開著。許暮洲站在外頭看了看,確認電梯裡的監控設備在正常運轉,才邁步走了進去,按下了關門鍵。

療養院中的三座樓都是一樣的層數,許暮洲看著電梯控制板上的一到十二,選了個最為穩妥的數字。

控制板上七樓的按鈕亮起,電梯輕輕晃動一下,開始上升。從進入a座開始,許暮洲就覺得哪都不舒服,這間電梯的都是鏡面材質,哪怕許暮洲已經貼著轎廂角落站,也還是會有無孔不入的被窺伺感。

許暮洲甚至覺得別說需要監控的重癥患者,普通人在這種環境中呆久了恐怕對精神狀態也有損傷。

不過好在七層的高度轉瞬即逝,電梯穩當地停在七樓,發出叮的一聲提示音。

許暮洲拽了拽衣服,不著痕跡地挪動了一下腳步,讓右上角的監控攝像頭可以拍到他的表情。

電梯門緩緩開啟的一瞬間,許暮洲邁步向前——但他卻沒有立刻出門,他站在電梯門口和走廊的交界處,臉上浮現出一瞬間的茫然。

他前後躊躇了足有四五秒,才遲疑地向前邁了幾步,走出了電梯的監控範圍。

a座走廊中不設立監控幫了許暮洲大忙,他想要了解這個環境,但也需要一個時間差來讓a座的醫護人員發現他。

走出電梯時,許暮洲回頭掃了一眼電梯門旁邊貼著的樓層指引,除了1樓大廳和3樓的治療室和器材室之外,剩下的樓層都是住院部。

除了樓層指引,兩架電梯門之間還豎著一個一米高的透明塑料板,上面是本層的平面圖,主要是用來標注安全出口和緊急通道的。

許暮洲上學的時候,建築平面圖摸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隻往安全出口和緊急通道兩個地方大致看了一眼,又將整體布局圖與一樓的平面圖一比對,就知道每一層的房間設置都是一樣的。

許暮洲的速記能力很可觀,在旁人眼裡他似乎只是隨意那麼掃了兩眼周圍的環境,但在許暮洲心裡,那兩張圖已經印在了他腦子裡。

他收回目光,抬腳往走廊裡走去。

與開放區截然相反,a區不但沒有態度良好的醫護人員,連內部的裝修也跟c座不一樣,冰冷的鋼製欄桿鎖在窗戶和每間病房門前,牆面刷成了不詳的慘白色。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像是腐臭的味道混雜著高濃度的消毒水,是那種非常嗆人的刺鼻感。

與“尊重隱私”相悖的是,在監控區所有的病房門都是大開的,只有外面一層極密的鐵柵欄隔著病房和走廊,鐵門上無一例外掛著大鎖,只有靠近房門頂上的一小塊空隙做成了可供向外拉開的活動門。

小活動門後頭是一塊鋼製的平台,大概是用來放飯盒和藥品的。

許暮洲從走廊裡可以清晰的看到每間房間裡面的情形,大部分病人都被拘束帶扣在床上,有的人沉沉地睡著,胸口幾乎沒有起伏,也有的人正在徒勞無功地扭動掙扎,毫無意義的吼叫聲被壓舌板擋在喉嚨裡,只能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監控區和開放區像是兩個世界,開放區那裡生機盎然,每個人臉上都是友善的溫和笑意。但僅僅幾十米外的另一棟樓,這裡的所有人都像牲畜一樣被集中處理,被捆扎在一塊冰冷的床板上,毫無尊嚴地像肉蟲一樣掙扎著。

房間另一側走廊的牆壁上掛著幾張公告板,除了醫療病癥的科普板報之外,就是監控區的所有醫務人員名錄,許暮洲多留了個心眼,發現這上面居然沒有一個護士。

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牆上掛著的不同的公告板,不知不覺已經快走到了走廊盡頭。

許暮洲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毫無預兆的尖叫,他被這種突發事件嚇得一個激靈,心跳驟然加快,他驚恐地回過頭,才發現身後病房裡的男人正握著鋼製鐵門的欄桿大力搖晃著。

他力氣極大,鋼管被他捏得吱嘎作響。許暮洲下意識退後兩步,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病房裡的男人不知道什麼毛病,正偏執地盯著他,嘴像兩邊裂開一個極為僵硬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獵物。

從實習任務出來後,許暮洲已經不會被這種小場面嚇到腿軟了,他不偏不倚地跟男人對視著,深深吸了口氣來平復自己的心跳。

然而還不等他貼著牆壁原路返回,走廊對面就傳來一聲暴喝。

“——那邊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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