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絕把白無常抓回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白無常今晚不值班,這個時間點他要麼在夜店,要麼在去夜店的路上,親自跑來送文件必然有問題。
總不至於是特意來打擾陰天子喝茶的吧。
“問題是有的,”白無常回頭道,“但你確定要現在討論?”
陰天子遠遠坐在沙發裡,陰惻惻地抬起頭來︰“為什麼不能現在討論?”
“呃……你倆不急?”白無常心裡大罵這兩人在辦公室苟且還不關門,如今搞得自己無辜尷尬,簡直是踫瓷。
崔絕笑笑︰“我倆不急。”
陰天子點頭,淡淡地說︰“一千年都過來了。”
白無常隱約覺得這倆人說的不是一回事,訕笑著將文件夾掀開︰“派去五劫城的鬼差剛剛回報上來,花欲燃這十年一直生活在五劫城,很老實,很單純,但有一點——自從他進了五劫城,東方有雪去看過他三次,千尋竹去看過五十次。”
崔絕道︰“東方有雪似乎有點涼薄。”
陰天子︰“千尋竹卻意外的重情。”
“鬼門提督去看了一百七十八次。”
“……”
辦公室一陣安靜,片刻之後,崔絕悠然地笑了一聲︰“或許鬼門提督比我們想象的更感性。”
“你信哦?”白無常惡意揣測,“我看他就是垂涎花欲燃的美色。”
“應該將你的評價如實轉告給鬼門提督。”崔絕道,“花欲燃當時才13歲。”
陰天子︰“禽獸。”
“沒錯,”白無常大贊,“他就是禽獸。”當年在鬼門關暴打自己時就非常禽獸。
陰天子︰“我說你。”
“哎!”白無常叫起來,“瘋狂去偷窺人家的是他鬼門提督又不是我,怎麼我成禽獸了?我有證據的。”
他抓著文件往後翻了兩頁︰“看這裡,他這麼多次數全集中在前兩年,也就是說,花欲燃15歲之後,他就不去了,來,品品這年齡,誰是禽獸?”
崔絕接過文件看了一會兒,不由得收斂神色。
陰天子走過來,站在他背後,一起看向這份文件,無常司派出去的鬼差將花欲燃在五劫城的經歷翻了個底朝天,連他被不良少年告白都有。
五劫城是冥界一個治安較差的城市,多種族混居,冥府頒布的法令總是難以推行。花欲燃入魔後被送到這裡,原因很簡單——五劫城是冥界所有城市裡對魔物最寬容的一個。
東方有雪親手送老師獻魂,和花欲燃有芥蒂,十年只看望了他三次,情有可原。
千尋竹跟花欲燃年齡差距最小,同一年拜入師門,想必有一些共同語言,平均每兩個月看望一次,也挺正常。
而鬼門提督在花欲燃被送去的前兩年,看望了他一百七十五次,之後就再也不管不問了,這怎麼都不是兄弟情深的樣子。
“看吧,”白無常道,“知鬼知面不知心,鬼門提督真是其心可誅。”
陰天子道︰“不可能。”
“哦?”崔絕回頭看向他。
“他不可能對花欲燃有那種感情。”陰天子跟他對視,輕聲道,“愛是藏不住的。”
崔絕抿唇低笑。
白無常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心道你倆如果不分析文件,請把它還給我,這個屋子裡還有人想工作的。
“兩年,一百七十五次,幾乎三四天就要去一次,他哪來這麼多時間,”崔絕問,“從幽都去五劫城要多久?”
陰天子︰“三分鐘。”
“別鬧,那是你。”崔絕笑著橫他一眼,“天底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能有你這樣的速度和力量嗎?你說是吧,白無常?”
白無常面無表情。
崔絕︰“嗯?”
白無常心道︰天底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能像你這樣的諂媚和自然嗎?
“咳,”白無常清了下嗓子,回避了他無聊的問題,正色道,“幽都去五劫城坐火車三個小時,後面倒數第三張是交通局給的出行記錄。”
崔絕翻到後面——鬼門提督經常下班之後上火車,到五劫城大概夜裡十點,花欲燃有徹夜修行的習慣,但兩人並不見面,鬼門提督每次都是租住在對面的樓上。
白無常攤手︰“這不是偷窺是什麼?”
陰天子︰“監視。”
“他為什麼要監視自己的師弟?”白無常道,“說是保護還有點譜,畢竟花欲燃當時才13歲。”
陰天子看了他一眼︰“我如果什麼都知道,還要你無常司做什麼?”
白無常︰“!!!”
“哈哈,”崔絕笑起來,“陛下說得對。”
白無常雙手叉腰,仰天深吸一口氣,一副要就地輪回的模樣。
崔絕幫他撫了撫後背,笑道︰“他當然可以是保護,但保護有必要藏著掖著嗎,那是花重錦獻魂的頭兩年,也是花欲燃入魔的頭兩年,想必鬼門提督對他的感情十分復雜。”
“那他監視出什麼了嗎?”
“這可就要問他自己了。”
白無常聽他語氣有異,想到那人已經因為囚禁師兄而被調查,現在又來個監視師弟,心道再來個殺害師尊就齊活兒了,嘀咕︰“刑獄司那邊審完了沒,他們效率怎麼那麼慢?”
“下午剛送來,審是審完了……”
但結果十分糟心。
崔絕在刑獄司送來的文件堆中找出鬼門提督的審訊記錄。
這位鎮關大吏的認罪態度十分配合、非常配合、過於配合,配合到無罪不認。不但認了囚禁東方有雪的罪,還主動攬了當年隱瞞花欲燃入魔的罪,甚至還想把千尋竹冒充白鄴城隍的罪也搶過來。
白無常看完這份驢踢了一樣的東西,嘴角抽搐︰“刑獄司是不是被境外勢力滲透了?這種狗屎也敢送上來給你批?”
“他有什麼要求?”陰天子問。
“這個。”崔絕翻出一張申請書——鬼門提督手寫的——希望被關入劫海活獄。
冥府中央有十二司,刑獄司是唯一一個不在幽都的,為了方便對地獄進行管理,刑獄司坐落在西南百裡外的背陰山上。
崔絕在審慎處工作人員的簇擁下穿過一間間審訊室,來在一扇門前。
窄門開啟,燈光照亮坐在桌前看書的人影。
陣門聲名在外的美人是東方有雪,他姿容清麗、潔白如玉,如雪中仙子,其實論起美貌,鬼門提督葉深也不遑多讓,冷漠孤直,眉宇間比他的師兄更添三分傲氣。
此時此刻,即使已經淪為階下囚,在獨自一人靜坐桌前時,依然衣衫整齊、肅然危坐,脊背挺拔得如同一株孤松。
崔絕走到桌前,在對面坐下,將那張申請書攤在桌上︰“怎麼說?”
葉深︰“我隱瞞事實、篡改記錄、包庇魔物,導致如今這場災禍,罪大惡極,應該打入劫海活獄。”
“這個罪責是你的麼?”
“是。”
崔絕摸了摸自己灰白的頭髮,誠懇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已經老年癡呆了?”
“……”
“花重錦獻魂之後,替補成為首席護陣師的是東方有雪,有權限篡改記錄的也是他東方有雪,你憑什麼攬這個罪?你有資格麼?你的權限夠麼?你達到那個級別了麼?”
葉深被他懟得沉默,過了片刻,啞聲道︰“我知道刑獄司有一個替罪條款——我可以為他承擔罪業。”
崔絕明顯一怔,重新審視眼前之人,笑起來︰“你們師兄弟感情還挺好。”
“沒有。”
“但你搞錯了,”崔絕道,“那不是替罪條款,只是替罰,罪業仍然是東方有雪的,你能承擔的只是刑罰,這個條款已經存在數萬年,引用的次數卻不到百次,近一千年來更是隻引用過一次,知道為什麼嗎?”
葉深︰“條件嚴苛,並非等量轉換,承擔者要認領更多的刑罰。”
“這只是其中一點,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可以逃避刑罰,有的刑罰肉眼可見,而有的刑罰在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引用這個條款的罪犯們,無一例外都後悔了。”
“我不會後……”
“夠了,這個條款不在考慮範圍,”崔絕不耐煩地打斷他,“無論你說什麼,最終都要由我來裁決,我不會同意,東方有雪也不會同意,他不但是你的師兄,還是一市城隍,有承擔自己罪業的能力和擔當。”
葉深沒再強求,隻微微閉了閉眼楮,應聲︰“是。”
“那麼,”崔絕敲敲桌子,“你想進劫海活獄,現在需要重新編一個理由。”
“我囚禁東方有雪,罪行比一般綁架案要惡劣。”
“哦?”崔絕意興缺缺地應了一聲,“有多惡劣?難道你在囚禁時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
“……沒有。”葉深面無表情道,“他在陽間曾經得到人皇的封誥,爵比王侯。”
崔絕笑笑,沒有接話。
葉深明白他的意思,東方有雪是否高貴沒有意義,就算自己囚禁的是陰天子,罪業也根本夠不上進入劫海活獄。
刑獄司下轄十八重地獄,按罪業輕重劃分,其中以第十八獄——劫海活獄最為凶險,裡面囚禁的是人、妖、魔三界最凶殘的惡徒,每一個都血債累累,比如前日差點越獄的六極惡凰,本是妖界不敗的戰神,因戰場上殺伐太重而被魔氣侵襲,被妖界封印,卻破封而出,徹底入魔。
傳聞當時他提槍殺上妖王宮,那一戰流血漂杵,殺業沉重到連武器都入魔,成為一桿妖異的魔槍。
與這樣的戰犯相比,葉深的罪行簡直像小貓打翻了水杯。
“你是聰明人,”崔絕修長手指間夾著筆,靈活地轉來轉去,“會寫這樣一封申請書給我,肯定是有一定把握的,也肯定不是現在這樣上下嘴皮子一踫就要提出要求的。”
葉深︰“不錯。”
崔絕笑眯眯︰“那麼你準備用什麼打動我呢?”
留置室中一時靜謐如斯,兩人都沒有說話。
“那我不妨換個問題,”崔絕道,“你監視花欲燃的那兩年,發現了什麼?”
葉深一怔。
崔絕扶了下眼鏡︰“你可以不說,但會說話的不只有嘴巴。”
葉深盯著眼鏡鏈上微閃的星光,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鬼眼判官有一隻九生眼,能看穿九生九世。
不想說話,可以,但想掩埋秘密,不可能,判官可以自己來看。
沒有人能在他的眼前隱瞞真相。
“花欲燃……”葉深緩聲道,“的生長速度不正常。”
崔絕不禁認真起來。
“老師一直暗中用術法壓製他的成長,我無意間發現的。”葉深聲音裡透著遲疑,似乎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很久。
“壓製成長?”
“讓他的外形能夠與年齡相符。”
崔絕想起之前千尋竹拿出來的那張師門全家福——當時花欲燃不滿13歲,是個正常的少年體型。
鬼童的成長速度和陽間生命不一樣,但也有其特有的發展趨勢。
花欲燃天生是魔,生長速度比普通鬼童略快一些,13歲長得像16、7歲也不是不可能,到了需要用術法壓製的程度,這個不正常該有多不正常?
“我調查了他一年,”葉深道,“那件事情之後,又持續監視了兩年。”
兩年後就不再繼續了,恐怕這場調查終究是沒有結論的。
崔絕道︰“你應該不只調查了花欲燃。”
葉深頓了頓,仿佛在喉頭梗了許久的一根魚刺被他撥動,無甚疼痛,卻苦楚難言︰“還有老師。”
相比較花欲燃的生長速度,花重錦的態度反而更值得細品。
——孩子的生長出現了異常,監護人非但沒有及時送醫,還自行用術法壓製,這背後的動機……
“結果呢?”
葉深啞聲道︰“老師始終恪盡職守,不曾有半分瀆職。”
質疑長輩是忤逆的,而質疑一個品行高尚的長輩,更是罪孽深重。
刑獄司首席護陣師,看來德能配位,崔絕心中轉了兩圈,視線落在桌子上,葉深手寫的申請書還平攤在桌面。
劫海活獄……
“但你其實是查出了什麼的,對嗎?”
葉深閉了閉眼楮︰“刑獄司下轄十八座地獄,共有七百八十個法陣,悉數由陣門維護,在那一年時間裡,老師維護無央數劫陣的時長超過其他所有法陣時長總和的一半。”
就算劫海活獄作為地獄第十八重,地位特殊,這也未免太特殊了。
這裡還成為了花重錦最後的葬魂之處。
崔絕︰“所以你想進入劫海活獄,去進一步調查?”
“老師獻魂之後,我監視了花欲燃兩年,再沒發現異常,我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但沒想到花欲燃會在十年後突然發難。”
“你監視花欲燃的事情,別人知道嗎?”
葉深搖頭。
“東方有雪和千尋竹。”
“都不知道,事關老師,我從沒告訴任何人。”葉深道,“或許事情還沒結束,讓我進入劫海活獄,我要查個明白。”
“不行。”
“我已將自己知道的全盤托出,你要遵守承諾。”
崔絕輕笑一聲︰“但我並沒有給過你承諾。”
“你!”葉深霍然起身。
凌厲的氣勢如一柄出鞘的刀,刀鋒直指崔絕。
“不許動!”房門洞開,處長帶人沖進來,護在崔絕身側,大聲道,“葉提督,你冷靜,不要犯糊塗!”
葉深盯著崔絕︰“你騙我。”
崔絕坐在椅子上,仰臉看向他高大的身影,無奈地笑笑︰“你如此急躁,我怎麼放心將計劃交給你呢?”
葉深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我有新的任務給你,更適合你,也更加刺激。”
“什麼任務?”
崔絕往身邊看了一眼。
處長拿出一個袋子,裡面是葉深入獄時被沒收的私人物品。
“具體要點我已經發到你的工作號上,”崔絕撩開袋子,隨手拿出他的手機,遞過去,“恭喜你,暫時出獄了。”
葉深皺緊眉頭︰“我並沒有接你的任務,我要去劫海活獄。”
“死了這條心吧,咦……”
手機亮起,屏保是個少年,白衣黑發、眉目如畫。
——學生時期的東方有雪。
葉深臉色難看起來,接過手機,立即關上了屏幕。
崔絕仿佛對他的抵觸毫無察覺,還慢悠悠地點評︰“少年時的東方有雪真是靈氣逼人,不愧是冥府第一美人……”
“他不喜歡這說法。”葉深生硬地打斷他。
崔絕突然想到自家殿裡也有一個不喜歡這說法的,沒來由地笑了起來,隔空指了指手機,笑道︰“真判你進了劫海活獄,我會被他煩死,你自己的師兄自己清楚,他可不是個講理的人。”
這話是抱怨,也是警告——要是不想把東方有雪牽扯進來,最好乖乖聽任崔絕發落。
葉深攥緊手機,不情願,但也沒有辦法,沉悶應聲︰“我會完成任務。”
冥界的白天極短,從留置室出來,黑夜已經降臨。
長廊空曠而陰森,壁上零星幾盞燈光,隻照亮方寸之地,整個刑獄司大樓鬼影幢幢。
不知哪裡的審訊室裡還傳來了嘶啞的哀嚎聲。
崔絕一邊走,一邊交代處長幾個注意事項,抽空看了眼腕表,下午六點多,應該可以八點前回到幽都,夜裡子時將開啟百鬼夜行,在此之前他想和劫海活獄的典獄長開個電話會議。
處長拉住他,表示刑獄司食堂的紅燒獅子頭是一絕,皮香肉嫩,柔軟多汁,熱情地邀請他留下用餐。
崔絕一不愛紅燒二不愛獅子頭,一聽就連連婉拒,兩人一路拉扯到了一樓大廳。
處長突然不動了。
“哎怎麼……”崔絕疑惑地順著他視線望去,看到玻璃門外停著輛熟悉的車,還有個更熟悉的人。
——陰天子舒展著長腿依靠在車邊,神情淡漠地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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