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德無法忍耐路希安這種神情。

他不明白自己是因為無法忍耐路希安的沉默放棄，還是路希安在這種情態下可能的示弱心機。他懂路希安麼？他什麼都不明白。甚至直到現在，他還更習慣稱呼路希安為路希安。

而非五號。

盡管他已經看到了路希安那麼多的記憶，和那始終與他對話的，名為“系統”的聲音……

維德輕輕用手拂過路希安的長發，揉著他的後頸。那一刻，隱隱有陰霾浮上了他的臉。

他差點忘記了另一件事。

那個名叫“系統”的……東西。

他會想辦法把它從路希安的身體裡剝離出來的，連帶著那些路希安推開他的，不給他看的、剩下的對於這個世界的記憶。

所有有關路希安的一切，他都會好好咀嚼，直到路希安只能待在他的身邊為止。

路希安柔順地趴下了身體。他身體的曲線美好，像是河谷或群山。他將自己的下巴放在了維德的身上。

可維德最終推開了他。

“我什麼都不想做。”維德最終說，“你今天的模樣讓我倒盡胃口——你是故意在給我甩臉色看麼？嗯？”

路希安沒有說話，他閉上了眼。

維德還想說什麼，門外的侍從卻匯報說他與格林家族的會面時間到了。他於是冷笑一聲，起身要離開。

在他起身時，身後卻傳來了路希安的聲音︰“……維德，你不覺得這樣，很沒意思麼。”

維德停下腳步。

“為什麼要追究我的記憶呢，如果你不去看這些，我也可以和你好好地過一輩子的。”路希安的聲音裡帶著點茫然，卻隱隱有種自言自語、甚至是也在自問的意味，“就像其他人那樣，和快穿過的世界裡的一個人好好過一輩子、接吻、**……不好麼？”

……然後看著他在這個世界結束後，去下個世界，和別的男人或女人，接吻相愛，到床上……是麼。

維德想。

就像他……只是路希安漫長人生裡的一個過客一樣。

維德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他伸手一推，讓路希安躺倒在床上，路希安那一頭銀白的長發於是散開，漂亮得像是水中盛放而無依的花。

路希安沒有反抗，他酒紅的雙眸看著維德。維德將手指移到了他的咽喉上。

溫熱的。

柔軟的。

心跳與脈搏。

屬於路希安的……心跳與脈搏。

那一刻他終於感覺自己距離路希安更近一些了。是路希安，也是五號。他觸踫到他的外殼，感到他的心跳加速，不只是出於恐懼，還是出於興奮。

這些都是路希安自己的反應。這時候，他總是感覺自己觸及到了路希安真實的情緒。

讓路希安始終在他的身邊。

“……五號，你做夢。”維德最終道。

路希安閉上了眼。他修長白皙的脖頸像是瀕死的天鵝。

將可以致死的咽喉都交到維德的手中的天鵝。那一刻，維德感到滿-足與焦躁。

……維德終究是走了。路希安一個人坐在被囚禁的高塔中，腳踝上還是封住他魔力的鎖鏈。直到維德走後，系統才顫微微地道︰“我剛剛感覺到非常可怕的氣息，維德是不是要對我出手了？”

“……”

“你的那份記憶還在他的腦子裡，你說，他會不會什麼時候拿去看？”

“……”

“你們倆到底是怎麼鬧成現在這樣的啊，我都快不明白了，你怎麼又被關進這裡……”

“……”

路希安始終沒有回話，系統簡直快要哭出來了。它道︰“路希安大爺，五號大爺，你不覺得現在的境況非常可怕麼？而且，你，你別不說話啊，你現在的樣子實在是……”

它從沒見過路希安這樣的模樣。

“……你說，維德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我呢。”

路希安的聲音輕輕的，像是飄落便要碎裂的羽毛。

“……”

系統嘗試回答，卻很快發現這句話不是路希安在問它，而是在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

路希安仰著頭，看著天空。他酒紅的雙眸像是被霧遮蔽，讓人看不清楚的︰“他以前很愛我的，就是現在……他也還想要和我上床。”

“仇恨會讓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上-床麼？還是說，他現在來找我，只是想拿我泄-欲，把過去的帳一筆筆討回來？”

“等帳目算清時……”路希安忽然笑了一下，“我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系統︰……

維德很明顯不是隻想玩你你一會兒，他是要從你身上討回一輩子啊！系統壓製住自己的尖叫。

系統剛想安慰路希安，讓他別那麼傷心，先考慮一下它這個系統的生命安全。可接下來，它就聽見路希安說︰“可是……”

“我愛他麼？”

系統︰！！

“……路希安。”系統感到恐怖，因為路希安用了“愛”這個字眼，而非“喜歡”。

“愛”……一個身經百戰的穿越者，要怎麼和一個本世界的人談“愛”？

“要怎樣才是，我愛他？”路希安語氣平平道，“如果恨意能輕易被抵償，那愛意呢？”

系統想說什麼，卻被路希安推進了靜音模式。

接著，便是長久的寂靜。

路希安始終沒有說話。

……

前來與維德談論政務的是格林家族的人。除了家族的長子，還有他的妹妹——伊麗莎白‧格林。

大半年不見，伊麗莎白‧格林的神情裡多了更多的堅毅與冷靜。如今她聯合創立了一家能讓平民也進入就讀的學校，她則是校長——貴族小姐成為平民學校的校長實在是一件離經叛道的事，不過足夠的決心與能力讓她說服了自己的父母去做這件事。

孤女貝琳達則是這所學校裡的學生。她相當聰明伶俐，成績也優異。在完成學習後，她大概率會成為一名留校的女老師。

伊麗莎白堅信能夠流傳至所有人的知識遠比將金錢流至教會、流出單次的麵包更加重要。

在事情商議完成後，維德腦海裡盤旋著路希安如今蒼白的臉色，於是讓伊麗莎白留步。

他說了幾句話，很是心不在焉。伊麗莎白坐在如今氣質越發可怕的維德對面，也有些緊張。

她小心旁敲側擊著，想要知道維德的目的。最終，維德支著額頭，煩躁道︰“有空時，進宮陪皇后聊聊天。”

伊麗莎白心裡微微一驚。她知道皇后是一名平民女子，不太明白維德讓她去陪伴她的意圖……

她在離開皇宮後回到了自己所開辦的學校，並在操場上看見穿著背心裙、正在給學生們領-操的貝琳達。

大半年的時間裡，小女孩長高了一個頭。她面對犯錯的學生是冷著臉的模樣——身為老師的小助手，她需要保持自己的權威。

不過在轉身看見對她微笑招手的伊麗莎白時，她的臉上仍是透露出了一些屬於這個年紀的孩子的孩子氣。

“皇帝陛下讓你進宮去探望皇后殿下？”在知道這個消息後，貝琳達也有些疑惑，“西維亞皇后殿下……她是你認識的人麼？”

伊麗莎白搖搖頭。

兩人在花廊下散步。貝琳達因為是流浪的孤兒，在那場事故中承蒙維德的營救，於是對維德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和惡感。在經過一叢白色的百合花時，她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貝琳達？”伊麗莎白道。

“不知道……”貝琳達訥訥道，“不知道路希安現在在哪裡。”

“……”伊麗莎白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想我們可能是這世上少有的，還會對他的蹤跡抱有正向關心的人。我聽說暮城那邊還在找他、期待對他的處刑。”

是的，貝琳達何嘗不知道路希安是那名並不光彩的，惡貫滿盈的聖子。

“可他是誰、做過怎樣的事，又有什麼問題呢？”貝琳達道，“他救過我，我覺得他不是壞人，這就夠了。在那一刻，他出現了，沒有別人，沒有那些冠冕堂皇的好人。”

她垂著睫毛，說︰“其他人或許也是這麼想的。”

不過在第二日伊麗莎白入宮時，就明白了維德讓她進來的意圖。

整個皇宮裡的宮人都噤若寒蟬，似乎是皇帝和皇后之間在昨晚又發生了矛盾爭吵。伊麗莎白謹慎地在宮人的帶領下抵達了後花園，她瞟著花園裡的那座白色的高塔，據說那裡就是皇后西維亞的住處。

可那座高塔與下面看守的人，讓它比起一座宮殿，更像是一座囚牢。

在宮殿下的涼亭裡她看見了背對她的皇后。“她”的背影很縴瘦，長發白得晃眼、松松地被梳在腦後。可是比起女子，“她”更像是一名男子。

在“皇后”回過身來時，伊麗莎白捂住了自己的嘴。

侍從們下去。“皇后”與伊麗莎白坐在了石桌的兩側。伊麗莎白手指絞著手帕，輕聲道︰“路……希安？”

她幾乎快要認不出路希安來。

她記憶裡的路希安總是溫柔又聖潔，即使是在暴露他的所有壞心思後，也總是噙著自信的笑容。可如今的路希安看起來輕盈得像是能被人捏碎。他看見她，似乎也有些意外。

“……伊麗莎白，是你啊。”他說。

不知怎的，伊麗莎白感覺此刻的路希安比過去還要冷漠了許多。這種冷漠不是貶義、不是惡意，而像是路希安終於卸下了什麼偽裝，讓她感覺他們並非存在於同一個世界。

而路希安也並非用對待同世界的人的方式對待她。

伊麗莎白不知道維德到底想要她和路希安說什麼。她對兩人的事所知甚少，但可以看出來兩人之間至少絕不愉快。她猜想維德想要她撫平一些路希安的情緒，又或是調停爭端。

……我的天啊。她在心裡自語，這一個維德、一個路希安，都是謎語人。

她謹慎地開了點話頭，先說了說自己現在的事。路希安全程都是耐心不語的傾聽者，直到她說到自己和貝琳達如今的境況時，才聽見路希安說︰“你和她的命運，都改變了啊。”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不知怎的，竟讓她覺得路希安是認真的——認真得讓人有些脊背發涼。

“路希安。”眼看話題似乎到了合適的地方，伊麗莎白趁熱打鐵關心道，“我不知道這段日子發生了什麼，可我感覺如今的你……很不快樂，是麼？”

路希安沒說話。

“是因為你不想……做皇后，待在這裡麼？”

在說出這段話前伊麗莎白謹慎地觀察了四周，確認沒有維德的人在側。路希安曾救過她的性命兩次，雖然維德也算間接救過她，但在她的心裡路希安明顯更是一個朋友。

如果路希安真的是因為被囚禁而不快樂……她也會盡可能地想辦法。

“……算是，也不是。”路希安輕聲道，“我是……”

“自願待在這裡的。”

他最終道。

“我是自己……回來的。”

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可這時路希安卻又開口了︰“伊麗莎白，如果我告訴你，我之前做過很多欺騙你、算計你的事，你會恨我麼？”

金發少女愣住了︰“什麼？”

“比如，我明知道你最終會死亡，你的家族會淒慘覆滅，整個王城的人、與你交好的貴族都會慘死。可我從來沒有提醒你。我裝作你的好友、為你排憂解難，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你的結局，而是繼續我的行為，甚至推動了你們（因維德的黑化）而進一步地走向死亡。”路希安嫣紅的唇中發出冰冷的言語，“這些都是我籌劃為之的——包括利用你對我的友好。你會恨我麼？在那之後，你還會把我當朋友麼？”

“這……”

伊麗莎白想要顧左右而言它，可路希安卻緩緩起身，逼視著她。

“告訴我你想說出的真實答案。”他說，“比如……”

他附上了一個過去的事件。

一個伊麗莎白無法挽回的、而他本可提醒的、卻因為了避免更大的負面蝴蝶效應而放棄提醒的她的好友的死亡。

路希安的雙眼帶著魅魔的魔力，那一刻，伊麗莎白說出了真心話。

“我會。”她睜著藍色的、被迫說出真心話的雙眸說，“我至少會……責怪你，我的情感上無法接受。或許，後來我會看開，可我至少沒辦法再親近你……”

“可能最好的結局，就是表示歉意、互相疏遠、從此不再有往來。偶爾禮貌地點頭示意，卻從此相忘……”

對話結束了。

伊麗莎白從被蠱惑中甦醒過來。她不記得方才路希安和她說了什麼。可路希安對侍從說︰“對話結束了。”

接著，他垂著眸，對伊麗莎白道︰“你不用再進宮來了。”

伊麗莎白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當她轉身時，她聽見路希安說︰“我感到很抱歉。”

在伊麗莎白走後，在暗處的花架下的維德向他走來。他用手撫上了路希安的長發。

“為什麼問她這些？”

路希安不言。

“為什麼向她道歉？”

路希安不語。

維德抓著他後頸的手越來越重了。他感到焦躁與憤怒。

路希安憑什麼向她……道歉？

路希安憑什麼……

對他一言不發，卻向她道歉？

明明他也傷害了他，明明……

他抓著路希安的手腕，將跌跌撞撞的他拖上了白塔。在關上門後，他便把路希安扔到了床上。

他掐著路希安的脖頸，強行把讓他翻過來，讓他背對著自己。

……

路希安很痛苦，他用力地呼吸。所有的表情和肌肉都寫著他的疼痛與難受。維德從來沒有這麼糟糕地對待他，像是隻想讓他感受痛苦似的。

可最終……

路希安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了起來。

即使維德怎樣虐-待他，他都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

他像是水，容忍一切的殘忍。

明明這應該超出了他所能忍耐的一切。

……

一切暫時地停止了。

“為什麼……”維德終於忍不住了。

他掐著路希安的喉嚨，停下動作，在所有的嘈雜中發出了壓抑的聲音。

“嗚……”

“為什麼你又開始……為什麼你總是這麼……這麼……”維德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他難以遏製地說著那些他本來不該說出的，泣血的真心話，“為什麼……”

路希安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他。

維德繼續壓抑地發出低音︰“你……”

“我一直在虐待你啊，路希安。”他咬牙切齒地道，“五號……我明明是在虐待你，我在故意讓你疼、讓你痛苦……你憑什麼會這麼……就像你不疼，而是甘之若飴似的……為什麼……我在讓你痛苦……你應該哭，應該覺得疼，你應該沒有任何甘美的反應，你……”

他想要更加擊碎路希安所有的防備，他更加焦躁。

壓抑與靜止持續了許久。

終於，那臉色蒼白中帶著緋-紅的魅魔，終於看著質問著他的青年，顫抖著唇開口了。

“因為……是你啊。”路希安斷續地說著。

他從齒縫間擠出來的，是那樣絕望，那樣虛弱的言語︰“因為是你，維德……是你在……對我……做出那樣的事……”

“因為是你，所以我都會……”

維德不說話了，他繃著咬緊了牙。

他將臉埋在了路希安的肩頭。

那一刻路希安無法分辨那染濕了他的發的是維德的汗-水。

還是維德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