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強大的爆炸聲，像是萬千鬼魅在地獄裡哀嚎，又像是宇宙伊始的爆炸，山崩地裂，萬物咆哮，極偉大的生靈在此隕落。它用它最後的生命向整個世界發出報復的吼聲。

‘不過是個容器……不過是個容器！！’

一切的光芒都在那一刻被掩入了雲層，因光明神的隕落，天與地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沒有風聲、沒有雨聲、沒有水聲，只有……

在那幽深的、黑暗的雲層中，仿佛有什麼在被孕育的心跳聲。

咚。

咚咚。

“光明神死了。”路希安站在山崖之上，他看著天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語氣是如此平靜，像是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二號於是嫣然一笑︰“恭喜。至少比維德死去，要好很多，不是麼？”

舊神隕落，新神將要誕生。路希安想起了《無間神墮》引言裡的預言。當新神誕生之時，天空會破開，新神睜開雙眼，世界便有了光芒。

“我們最後看看誕生的那一刻，然後回去，你覺得怎麼樣？”二號說。

路希安沒有回答。

可本該如創世的預言般的新的光芒卻沒有出現。相反，天空的雲層呈現出了暗紅色，像是整個天空都在流血。幽暗的雲層裡是深紅、與詭異的彩光。

二號愣住了。她說︰“這是……”

雲層翻滾，越壓越低，看起來就像是天空中的世界向著地下的世界傾軋而來。雲層一直卷積，最終甚至卷至了兩人的身體。二號微微皺了眉，看見一團已經無法被辨認的東西從天空中落下！

那種生物像是有千萬隻眼楮，千萬隻手，大量的黑霧包裹著它，她隱約看出生物的核心似乎是一個人形。人形掙扎著、咆哮著，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把他的某一部分剝離，可他寧願拖拽著天空向下、拖拽著那如同風柱、如同天空破裂的漩渦，也絕不肯將它剝離。

這樣宏大、恐怖、卻又帶著詭異的美的畫面讓二號一時間都為之震驚。她說︰“五號……”

“他想要我忘記他，可他自己，卻舍不得忘記我。”路希安說，“他拒絕成為神明。”

“……”

“可這是沒有辦法的。神血已經融合了，命運不可逆。”

“他會死。”二號說。

路希安看著那團焦黑的人形。那人形被天空拖拽著，卻還在竭力地往他的方向爬。在那一刻，他忽然道︰“二號。”

“嗯？”

二號猝然闖進了路希安的笑容。路希安看著她，居然在笑。他的笑容裡帶著溫柔與釋然︰“我知道你這個人其實心地很好的，所以，就麻煩你了。”

“麻煩我什麼？”

路希安什麼都沒說。可他縱身跳出了保護罩，向著那團焦黑的人形跑去！

他的速度是那樣快，像是一陣風，又像是掙脫了藩籬的燕子，奔向自己所渴望的藍天。防護罩外皆是灼熱、帶毒的瘴氣，二號親眼看見他的發梢因灼燒而變得焦黑，手臂上也多出了被燙到的傷口。她大聲道︰“你幹什麼！五號！”

她來不及說更多的話了。五號的速度因毒氣與熱氣的侵蝕越來越慢，他的臉上出現了血痕，步履也變得蹣跚。防護罩外的風暴激烈極了，他摔在了地上，腳踝也受傷，卻依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人形的身邊。

那些毒氣、罡風、熱氣，本該是足以致死的事物，路希安想。沒有人能夠闖進神的領域。

可他一路走著，他身上所留下的每道傷口，卻都在以最快的速度愈合，因為……

那份在他的背上發燙的，共死契約。

即使是如今，維德曾給他留下的痕跡，也在把他的所有傷口轉移到他的身上。

若非如此，他也無法安全地走到他的身邊。

他在維德的身邊坐下。

人形始終看著前方，它看起來意識已經不清晰了。路希安跪坐在他的身邊，把他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抱著他，讓他的雙眼看著自己。

“我現在不漂亮，也不乾淨了。”他說，“維德，你還認得我嗎？”

焦黑的人形看著他。

“我答應過你要送你一個禮物，我沒有什麼值得贊揚的，很好的東西。我想了很久，最終，我決定……現在，我把我擁有過的最好的東西送給你。”他說。

路希安開始嘔吐，有血從他的唇角湧了出來。當意識到五號究竟在做什麼時二號目眥盡裂，她甚至不顧會受傷從防護罩裡沖了出來，喊道︰“你瘋……”

她看見了那個被五號從自己體內取出來的東西。

那是一朵多瓣的蓮花形的光團，每一朵花瓣都像是冰晶。在渾濁而昏暗的天空下，它像是唯一的、小小的、卻明亮又乾淨的光源。它沾著五號的血，卻被五號小心地托在掌心。

焦黑的人形始終看著他。

五號伸手讓那朵光團落下，他假裝自己沒有聽見自己的系統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光團裡傳來。

光團落進了人形的額頭，在那一刻照亮了整個人形。那原本拖連著人形、要將他拉入黑暗的漩渦，也像是被燙到似的，向著後面退去。

這是他擁有的最好的禮物。

他擁有的，曾經重新構建了他、拯救了他、讓他獲得新的一生、新的自尊、新的認同的一切。

能夠將任何人從絕望的命運中拖出的……快穿者的契約與身份。

只要有了它，維德也能脫出他的命運，安全而乾淨地離開這個即將毀滅的世界。

路希安開始快要看不見了。他總是有神的眼瞳變得茫然，在失去系統、失去快穿者的契約身份後，他的身體也失去了支撐，很快會變回原本的模樣。

他在空難中死去時的、最淒慘的模樣。

那是他曾發誓永遠不會在回首的模樣。

路希安看不見了。他聽見二號的尖叫聲停止，感覺自己被抱在了一個人的懷裡。他想要退開，卻被那個人無比堅定地抱在懷裡。

“……路希安。”

那個人在叫他的名字呢。

“真好呀，你叫的是我的真名。”他斷斷續續地道，“我又騙你了，我送了你一個禮物……”

他在他的懷裡努力地想笑，卻連呼吸都疼。他說︰“我現在不是快穿者了，是普通的……人了。所以，我有資格……”

“用普通的人的身份，對你說……我愛你……麼？”

“是不是……就會……真誠很多，不再高高在上……”

他覺得有液體滴在了自己的臉上，卻不像是眼淚，更像是血。他咳著，斷續地道︰“現在你是……快穿者了，我們來玩最後一個……遊戲吧，我的靈魂沒那麼容易……消散……所以，你來找我……”

“你說我獨一無二，但我現在……這麼醜……那些世界裡會有我，也會有很多相似的東西……只要你在那些世界裡找回我……你就贏了。”

有輕輕柔柔的吻落在他的嘴唇。路希安想要躲開，可他聽見了維德的聲音。

“一點都不醜。”

“一點都不……”

路希安笑了笑，他說︰“其實我好怕你在騙我，你騙我，把資格給你……但即使是你騙我……”

“我現在也……沒辦法了呀。”

他最後的聲音細弱像是幼貓，沒再掙扎，而是閉上了眼。

所有的風暴在漸漸平息了。二號站在遠處，看著荒原上的兩人。

維德把路希安抱在懷裡。他想，路希安原來這麼輕啊。

他看起來瘦小、柔弱。他腿部的肌肉因為長期臥床無法運動而萎縮，發絲也乾枯，腿部和手部都有燒傷，臉上也並不柔軟，而是早早地就被惡人毀去了容貌。

這才是五號簽下契約時的模樣。

這才是五號……在空難中罹難、並最後離世時的模樣。

他不漂亮，不柔軟，尖刻，惡毒，沒有魅魔柔軟的嘴唇，沒有魅魔柔順的長發。他在自己最初生命的最後原本就是這種姿態。他以這樣的姿態進入遊戲，恢復沒有被傷害前的原狀，並肆意地揮灑惡意。

那是他不願給任何人看見的姿態。

可如今維德……看見了。

因為路希安把它……展示給了他。

路希安的記憶晶體在他的腦海裡緩緩轉動，他已經給予了他所有查閱的資格，甚至把自己的資格也給了他。可維德沒有去查閱。

他只是抱著路希安，像是抱著乾枯的玫瑰花瓣。他一次次地去吻他的嘴唇，吻他那並不好看的、死時的身體、吻那些路希安自以為會讓人厭惡的過去、與用快穿者的傲慢遮掩起來的殘缺。

直到最後，天邊終於有了光。在腳步聲中，二號向他走來。

“他把資格給了你。現在你是新的五號了。”二號走過來，木然道，“走吧，我帶你回去。”

她以為維德會發火、甚至會出手以憤怒殺死她。可她只看見維德珍惜地摸了摸路希安的額頭，給他換了個舒服一些的、靠在他身上的姿勢。

並最終，他輕聲說︰“好。”

“我以為你會氣得現在就殺了我。”二號說，“又或許，你要毀掉控制中心。”

他們站在荒原之上，維德抱著路希安的身體，他抬眸看向緩緩降下的光柱。

那是路希安的來處。

“現在還不是時候，在那之前……”他說，“我要把他找回來。”

二號點了點頭，道︰“好。”

光柱漸漸降下。他們隨著光柱而上，維德漸漸看見了那屬於控制中心的白色殿堂。一些人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待他們的歸來。

“在那之後……”維德想。

“我要為他復仇。”

向那些將最初的路希安變成現在模樣的人，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