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安對於外界的一切混亂都一無所知。

他閉著眼， 背靠在冰涼的石磚上。早上才發生的喂食給了他足夠的精力，讓他能夠以相對安全的姿態、長期地呆在這條密道裡。

他嘗試著將殘存的氣息引入這隻腳環中。在花時間研究圖紙後，屬於腳環的完整的法術回路已經映入了他的腦海。他在驚嘆於維德的創造力的同時， 也很為自己的解析能力與記憶力得意。

其他人可做不到他這種地步。

氣息在法術回路中小心地流動。路希安閉著眼，咬著唇， 竭力去感受每一道彎曲與迂回。他無暇再去思考維德或逃亡的事，隻將全身心投入到解鎖這一過程中。

終於， 他聽見了輕微的“　嚓”聲。

路希安像是脫了力般的，整個人徹底靠在石磚上。被打開的腳環從他的腳踝上滑落至地上， 他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小腿， 微微喘著氣。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 方才因緊張而出的汗已經打濕了他的鬢發， 順著臉頰流至了下巴。

兩種力量回復著流回體內， 路希安舒服地眯起了眼。

第一種力量是人類所能掌握的法術。它像是春天的山泉湧入乾涸的血脈， 重新充滿力量的感覺讓路希安渾身舒暢溫暖。第二種力量則隱隱陰冷，像是月光下的冥河。它如藤蔓般， 極緩慢、極細微地發芽、並開始攀附。

——那是屬於魔族，又或者， 是屬於魅魔的魔力。

——一種極為陌生的魔力。

路希安皺眉看著手心，他暫時無法掌握這股細微的魔力，但人類的法術已經足夠他使用了。縴白的雙指一彈， 便有一團明亮的光焰出現在了他的指尖。

一點照明的小把戲。

難以遏製的喜悅感湧上他的心間。路希安捂住嘴， 克制自己不要高興得笑出聲來。

他終於可以從維德的城堡裡逃走了！

草原，荒漠， 大海， 雪山……沒有維德存在的地方， 他來了！

說乾就乾。路希安從地上起來， 順手將凌亂的白色長發綁好。在看見那隻腳環時，他笑了笑，順手彈出一團火焰將上面的符文燒毀。

他才不會給維德留下把自己抓回去、封鎖魔力的空間。

路希安順著密道往外走，維德的靴子有些大了，他穿著還是有些不舒服。

此刻他所處的正是那條盡頭被石門所封住的密道。和其余密道比起來，這條密道的機關最為隱秘。除此之外，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使維德已經抓到了那個偷窺者，他也未必已經知道了自己歸來的事實。

——而且路希安記得，在送行伊麗莎白後，維德和霍爾公爵等人之間還有一場會議，關乎到他下個月前往精靈族的旅程。

路希安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轉回身來。

他對於那個被封起來的房間，著實有些好奇。

而且他已經恢復了力量，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沒有花費太大力氣，路希安便抵達了那座封閉的石門。石門後依然有股讓他微微不適的氣息，

他閉上眼，將手放在石門上、用法力去感受石門之內。隨著精神力的探入，他隱約感受到了什麼。

那是巨大強烈、如岩漿般湧動的……

光元素的海洋！

透過石板、與光元素的接觸使得他屬於魔族的血統尖叫著想要逃離，而他屬於人族、並曾在聖院浸淫多年的血統，則渴望著光與溫暖。

路希安紅眸一暗，他用人類的法術包裹自己，在上面結印、打開了一條縫。

他順著縫往裡面看。

縫的裡面，被堵上的房間……居然是一間屬於皇族的懺悔室！

視野有限，路希安雖然看不真切，但也能看見其中屬於光明神的塑像，放置懺悔錄的供奉台與滿牆瓖嵌著的大塊大塊的光晶石。那些濃烈的光明元素便是由這些至高至純的光晶石所泄露出的。

若是人族與羽族在這裡，只會感受到聖潔與被洗滌的溫暖。魔族在這裡會感到恐懼，而亡靈族在這裡……

路希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轉了轉眼珠。

他無法保證維德不會在他沒離開城堡時就追上來，而且維德的確從來都對“皇帝”這個身份很不上心。所以……

他最後一次看了一眼那滿是光元素的懺悔室，腦海裡多出了一個方案。

一個能讓他的逃亡之旅更加安全有效的方案。

然而這個方案的開端是極其刺激的。與此同時，如果維德尚未因那個偷窺者而發現他歸來的事實，那麼他相當於是舍棄了閃電逃跑的方法，並做了一場更加驚險的無用功。

不過還是有備無患的好。

他將那道縫隙又開得大了些，隨後頭也不回地向著出口走去。

在他的體內，方才因光晶石而巨量輸入的光元素壓住了他的魅魔血脈，也隱隱地壓住了正在覺醒著的什麼東西……

可惜此刻的路希安對此毫無察覺。

路希安從密道裡鑽出來。果然，維德的房間中空無一人。恢復法力的路希安神清氣爽，他順手抄起羽毛筆，在桌上的紙上寫下了“拜拜”兩字。

——寫完再跑真刺激。他想。

這樣想著，他轉身就要進入通往浴池的隧道。浴池距離加爾文所看守的小門很近，他打算從這裡出發，再去找這個時候理應換班的加爾文。

然而當他將要打開密道時，路希安尖尖的耳朵一顫。

他隱約聽見了來自外間的開門聲。

然後是靴子落地的聲音。可今日的腳步卻比平日裡更加沉重、更加緩慢。來者仿佛是可以放緩了腳步聲，好讓裡面的人聽見似的。就像獵手走向待宰的獵物前，那不緊不慢的折磨。

他的目的顯然成功了。盡管心中依舊有了謀劃，那近在咫尺的審判般的壓迫感，依舊讓路希安的後頸處微微冒出了冷汗。

維德在這時候返回很不尋常，按理說，這時他應該在書房裡，等待霍爾公爵同他談話。

可他卻在這時候一個人回到了寢宮裡！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路希安的指尖微微發抖。

維德已經發現他“回來”了！

這可比他想象中快太多了，難道那個偷窺者，的確原本就是維德的人？

形勢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路希安知道，一旦維德知道他在“愚弄”他，事態會變得有多麼糟糕。

不過還好，他是個始終有Plan B的人。

路希安當機立斷。他在對方的腳步聲中放棄了開啟前往浴室的密道，轉而向著他方才出來的、通往懺悔室的密道而去。

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對方的腳步聲上。路希安抵達密道，拉開機關，俯下身。他像是急匆匆要逃走般的，鑽進了密道中，然後……

他就聽見了機括被向著另一端拉開的聲音。

那一瞬間，整個密道收縮，路希安的細腰也隨著機關的關閉被卡在了密道入口處。他看向前方黑洞洞的隧道，閉了閉眼，知道生死一搏就在此處。

盡管毛骨悚然，他依舊聽見了自腰部以下被卡住的那一端中、所傳來的維德的聲音。

“好久不見。”那人的聲音隔著一層石壁，卻帶著越發的陰沉感、與竭力壓抑著什麼的興味感，“路希安。”

路希安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感覺到對方的手已經挪到了自己的腳踝上︰“這麼快就把腳環解開了？真不錯，不愧是聖學院的好學生。看起來你回來之後，你一直忙著這檔子事？”

他的手指冰涼，落在那曾被腳環所束縛的腳踝上，讓路希安不由得渾身一顫。

計劃是一回事，和維德對峙是另一回事。路希安的確又感覺到了恐懼。

“……比不上你。”他看不見維德的臉，也不知道對方會在另一邊幹什麼，只能竭力笑道，“居然把我死後的身體當做傀儡養著……怎麼，我的身體就那麼漂亮麼？漂亮到你都舍不得扔？”

牆壁那邊頓了頓，接著，是越發陰沉的聲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還有這些衣服……是你從我的衣服裡找出來的？”

“唔……總之比你想象的，要早很多了。”察覺到對方的手指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路希安仰起頭道，“你確定我們要保持這個姿勢對話嗎？假如你想和我敘舊的話，不如讓我們面對面——”

路希安聽見維德低低地笑了兩聲。

“不用了。”維德輕快道，“我突然發現，你如今的姿態，遠比面對著我的姿態要可愛多了。”

路希安︰……

這個神經病。

“說說吧。”維德用手指彈了下他的身體，“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有告訴你的義務麼？”一計不成，路希安轉化策略，開始冷笑，“還是說，你想把我夾死在這裡？我演了這麼久，也是很累的……靠！”

“你神經病！”路希安吃痛地尖叫了一聲，他用力地踹了維德一腳，反而被他抓住了腿，“混蛋，你……”

在他的踢打之下，機括終於被打開。路希安在身體獲得自由時便翻了過來。他單手結印，就要把燒灼魔法糊在維德的臉上，可維德居然絲毫不避開，直直地就掐著他的臉，吻了上來！

這大概是路希安人生中體驗最糟糕也最瘋狂的一個吻。他的手指還抵在維德的臉上，在那裡，皮膚因被燒灼而留下血來，可維德仿佛感覺不到痛似的，頂著自己滋滋作響的臉頰，只是撕咬著他，誓要讓他流出血來。

溫柔纏綿的數十天的吻消失了，維德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聖殿時，那興奮地隻對他嗜血的模樣。

什麼鬼！維德怎麼又瘋了！路希安瞪大了眼想。

他甚至毫不懷疑，此刻他就算把手刺進維德的心臟裡，維德也會仗著他不死的能力，這樣瘋狂的撕咬上來！

路希安咬破了他，掙扎著與他鬥毆。維德像個瘋子，而他則以最快的速度結印反抗。他們在密道裡廝打著、翻滾著，整體來講，路希安略佔下風。好在維德像個瘋子一樣沒有戰術意識，而且他不帶有殺意，只是想壓製住路希安。但路希安反抗的姿態，卻越發地激怒了他。

終於，路希安佔據了上風。他跨坐在維德身上，壓住他，快而狠地將手中凝結出的冰刃刺進了維德的身體。

他的冰刃受到了阻隔。

路希安低下眼來，他所看見的，便是身體上凝結出了骨質的維德。

維德亡靈化了。

“真是一刻也不能對你小心。”維德的銀眸陰沉地注視著他。

亡靈化後維德的戰鬥力不可與之前同日而語。那種冰涼的灰霧像是能沁進骨子裡，讓每個獵物都顫栗。路希安毫不戀戰，他扔掉手上的冰刃，拔腿就往密道深處跑。

他加快了速度，可維德更快。眼見著那裂了一道縫的石壁就在面前，原本“驚慌失措”著的路希安翹起了唇角。

與此同時，維德終於從背後抓住了他。

路希安翻過身來抱住他，並往後扔了個爆炸的法訣。石壁在那一刻徹底裂開，路希安也在此時狠狠抱住維德，用唇封住對方的唇，然後……

帶著向他襲來的他，墜入了那間懺悔室。

無數的聖晶石在那一刻綻放光芒。幽暗的亡靈血統在巨量光元素的侵襲下，顫/抖著發出哀嚎。

路希安從維德的身下爬了出來。維德倒在懺悔室裡，渾身發著抖。灰霧在他身側聚集又散去，不斷保護他的身體不因聖光的傷害而皸裂。在大量聖晶石的照耀下，他徹底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與此同時，在發抖的還有路希安。他體內那些屬於魅魔的血統尖叫著告訴他要逃離，所幸，屬於人類的血統溫柔地包裹著他，讓他不至於在聖晶石中受傷。

“咳、咳……”路希安抱著手臂，靠在最後一片石壁上。他吐出因破掉的舌尖而流出的血，俯視著正在地上、徹底被聖晶石的光芒所壓倒的維德。最終，他輕啟紅唇，笑了。

“我，贏，了。”他一字一句道。

維德打著冷顫，幾次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卻又被聖晶石的光芒所壓下。他看著不遠處的路希安，銀白的眼眸中遍布血絲與火焰。

路希安無所畏懼地笑了。

“真可憐啊，可惜你現在爬不起來了呢，連動動手指都很費勁，對吧？”路希安擺了擺自己也在發抖的手指，“不過過幾天，你應該會習慣這裡。你很強的嘛，到時候你就能從這裡出來了。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看著維德的嘴唇似乎在艱難地一張一合，像是想對他說什麼，於是又笑了。

這份笑意中還帶了點兒近乎惡意的溫柔。他蹲下身，用手指敲敲維德的額頭道︰“別那麼生氣嘛，你看，我都死過一次了，咱們扯平了！你大氣一點，我都配合你，給你親了那麼多次了。算起來還是我虧了。”

“路……希……安……”

他聽見維德像是從骨頭縫裡擠出來的聲音。

路希安彎彎眼楮，眼角瞥過維德身上的黑風衣，想了想道︰“說起來今天是有些冷……這樣吧！”

他高高興興地將那件黑風衣從維德的身上脫下來。維德趴在地上，竭力昂著頭，目視著路希安將自己的風衣套在了身上。

路希安給腰帶打了個結，道︰“委屈你在這裡躺這麼久，不過亡靈是不會著涼的。我要是生病了就跑不快了，你要理解我。”

他瞧見維德的嘴唇快速地動著，於是低下頭道︰“你想說什麼？”

他聽了一會兒，故意回答道︰“去哪兒啊……嗯，沒想好，不過無論到哪裡，我都有很多‘朋友’。你知道的，我‘交際廣泛’嘛。”

他瞧見維德的臉上幾乎要結出火焰，於是扳著手指頭道︰“布賴特，伊麗莎白，萊茵公爵，精靈族，獸人族……到處都是。魔族王子還說過，想和我切磋呢。總之你放心吧，我總有地方去的。我還把腳環燒掉了，免得你‘睹物思人’，我很善良吧？”

“拜拜啦！”他對著維德招了招手，甚至還對他拋了個飛吻，“我要走了，你也要好好生活哦！”

說完這句話，他穿著維德的風衣、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這條隧道。

隧道的門被路希安關上了。

在他的背影之後，懺悔室裡，被聖晶石所壓製的維德始終看著路希安離開的方向。

他那雙銀色的眼眸裡，幾乎要沁出血來。

“腳環……”他啞著嗓子，以極低的聲音道，“你以為你成功了麼？這是你自找的……騙子……”

說著，他顫抖著、又嘗試挪動著手指，並露出了一種近乎癲狂的陰沉笑容。

路希安並不知道，從他解開腳環的魔力封印起，他的魅魔血統，也會隨之繼續覺醒。

——並最終，將他改造為一隻“完整”的，以魅魔的“食欲”生存下去的。

魅魔。 m.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