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一詞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凌泉不是沒聽過,不如說他其實經常聽見。只不過從前他聽到的“可愛”,無一是形容他的。
都是形容他的同族。
他一族長期隱匿在離大陸很遠的島上,族人還小的時候都是獸形, 小小一隻白兔, 窩在手心裡剛好的大小。稍大些就能化成人形, 化成人形倒不是為了在人類世界走——或許從前此族的先祖在人類的大陸上留下過足跡, 那都是成百上千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族人化形,僅僅是方便勞作。
不需要做太復雜太精細的工作時,族人們一般也不會以人形活動。
他們不太喜歡人類,不太願意變成人形。
凌泉是其中的異類, 他和族人哪哪都不一樣。
他的本體生來就比別的同族大, 起先還好,後來越長越大, 用巨兔來形容都不為過。全族都找不到他這樣體型的兔子。
有時候活在群之中最怕與眾不同,因為與眾不同大多數情況下代表著格格不入。
年紀小的幼崽還沒學會世故和圓滑那一套, 就意味著這些幼崽所有惡意都不經過包裝直接刺向凌泉。小時候凌泉懵懵懂懂, 挨到別的兔子身邊時,那些兔子總用驚恐的眼神看他,說他是怪物,是變異的巨獸, 好似會把其他的小夥伴給吃了。
當然後來這些口不擇言的小崽子都被大人教訓了。沒人再說他什麼,卻也沒人願意和他待在一塊。
於是別的同族成群結隊嬉鬧作樂, 他總身影伶仃,獨自待在遠處。
說不上羨慕,因為他早就習慣了。偶爾他會期盼這樣的歡聲笑語能降臨他的夢中。
……
所以他聽到紀灼那句“可愛”會格外驚訝, 從前他不被異樣的眼光打量便算不錯,除了母親,哪會有人用這樣好的詞匯誇他一句?
凌泉還在走著,終於又被一陣摩挲拉回了現實。紀灼把他抱在了懷裡,動作不敢太放肆,隻『摸』了『摸』他後背的『毛』。
他是隻長『毛』兔,身上的『毛』很蓬松,在紀灼看來,就是一朵綿軟的小白雲。
剛被那聲“可愛”弄有些晃,凌泉這時候又清醒過來了,重新蹬了蹬腿。
不過哪怕他是一隻體型超常的巨兔,和人類比起來也不過是玩偶大小。紀灼輕易就抓住了他的後腿。
“好凶的小兔子。”
紀灼把凌泉掉落的衣物復又撿起來,把兔子裹在其中,團成一團,隻『露』出兔子的一個『毛』腦袋。
不管凌泉是不是願意,先彈了下兔子翕動著呼吸的鼻子,又道︰“現在你變這麼小了,我們擠一個床位沒關系吧?”
變這麼小了……
凌泉只是用他的紅眼楮盯著紀灼看,並未作聲。紀灼不知道凌泉這個形態能不能言語,反正就算是人形,凌泉的話很。紀灼早就習慣對著凌泉自言自語。
“不過我還真怕我睡相不好半夜翻個身就把你壓死,”紀灼又道,“或許我應該用你的衣服你做個窩?”
凌泉︰“……”
凌泉抖了抖耳朵,忽然出了聲︰“過會兒我就變回來了,你先自己進去吧。”
紀灼沒回應他的話,訝然道︰“你這個樣子能說話啊。”
凌泉扭過頭去。
有微風拂過。沒了魔物侵擾,海面恢復平靜,本來搖搖欲墜的船重新在水波上『蕩』著,靠魔法石的驅動向目的地航行,偶爾有小小的水花撞到船上發出破碎的水聲。
看著這樣靜謐的海面,紀灼理所當然道︰“風大浪大,你一隻小兔子在外面待著,萬一被拍打起來的海浪卷走怎麼辦?”
凌泉︰“……”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見長。
眼下說有風浪確實不大合適,紀灼給自己的話打補丁︰“天氣這種事很難說準的……又或者待會兒海妖再來……”
凌泉猶豫了會兒,小聲說︰“我是真的不能進去。”
他說的是“不能”,而非“不想”或是“不願”。
紀灼也不是個笨的,慢慢反應過來。他們落腳的地方是個大通鋪,什麼人都有,剛受到海妖/身的影響,普通人都睡去了,可現下海妖/身已經被擊潰,說不定有人會醒過來。他們進去,總也會驚動一些人。紀灼健談,剛來不久就和周圍的人嘻嘻哈哈聊了起來,這些人都知道他們是二人一起上船的,這船中途未曾靠岸,沒理由戴兜帽的年不見了,換來一隻外貌有些奇特的兔子。
稍有腦子的人都能聯想到,是少年變成兔子了。
其實擁有獸形的人也不見,哪怕船上幾乎都是普通人,大家在這片大陸上生存,什麼奇怪的物種沒見過?
然而凌泉說他不能進去。
紀灼又想到凌泉平日以人形示人,總把自己裹得嚴嚴,不肯『露』出耳朵和尾巴。往常他就好奇過,凌泉怎麼連睡覺時都要把兜帽裹好?
現在想來,應該不是凌泉有什麼特殊癖好,而是不能讓人發現他是個兔子。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紀灼不會讓他的小搭檔為難。
紀灼很爽快︰“不能進那就不進了,我剛不是隨便說說,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
凌泉皺了皺鼻子。
紀灼又道︰“我在外面陪你。”
凌泉還是堅持︰“不用。”
紀灼做了個誇張而猙獰的表情,道了劇場裡演大魔王的人經常會說的一句台詞︰“那可由不你。”
凌泉︰“……”
為了不被其他可能會突然到甲板上來的人瞧見,紀灼把凌泉抱著,尋了個角落窩下,自己先靠著船上的木牆坐好。
本來想用凌泉那些衣服凌泉兔子鋪個柔軟一點的棲身之所,卻發現被衣物裹成一團的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合上了眼。
好像是睡著了。
紀灼輕輕戳了下凌泉往後耷著的長耳朵,戳一下,那耳朵似有所感,抖一下,耳朵的主人並沒有醒過來。
太可愛了。
冷冰冰的年其實是隻兔子。
紀灼以前是沒見過獸形是兔子的種族,不過他見過別的有獸形的種族,他們大多可以自己選擇示人的形態,不會像凌泉剛那樣,沒有任何預兆就變回獸形。
而且變回去之後沒多久就睡過去了。
看這熟睡的程度,說是昏睡也毫不誇張。
或許是太虛弱太累了。
剛用的治療系法術,說不定耗費了凌泉許多心。
戰鬥剛結束時,紀灼還不解過凌泉平時為什麼不把自己會治愈魔法的事說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凌泉要單打獨鬥。現在他了然了,如果每次一使用這些魔法,凌泉就會因為太過虛弱而變回本體,那確是能不用就不用。
畢竟凌泉好像並不想讓人看見他的本體。
這麼一想,凌泉又真是好信任他。為了救他,不惜暴『露』自己的秘密。
而且在秘密暴『露』之後,還能毫無防備地趴在他身上睡過去——當然也可能純粹是因為累過頭了。
不管怎麼樣,此刻紀灼心裡湧上來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讓他感覺很充盈。
紀灼的思緒飄遠了。他手還虛虛捏著兔耳朵,視線卻往上走,看向毫無遮蔽的天幕,繁星點綴其間,海上的夜『色』像一匹撒了熒粉的深藍『色』綢緞。
凌泉睡得沉沉,紀灼卻不敢再閉眼休息了,他只能盯著這夜空,當好小兔子的守夜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
紀灼開始感到身上壓著的重量越來越重了,低頭一看,裹著兔子的衣物又散開來,這次是被崩開的。凌泉身上籠罩著一層微茫,不多時,兔子又變回了縴細的年。
年還沒醒過來,在紀灼懷裡找了個舒服的睡姿,臉在紀灼胸口無意識地蹭了蹭。似乎還發出了一聲似有若無的哼聲。
紀灼︰“……”
原來凌泉不僅沒辦法控制自己變回原形,沒辦法左右自己化為人形的時機。紀灼是無論如何想不到,凌泉居然還能在睡夢中沒有一點先兆就變回原來的樣子。
……而且還不著寸縷。
紀灼深吸了一口氣。
不過他的綺念剛冒出來就散了,在他甚至都還沒捕捉到這一絲微妙想法的時候就散了。
因為有人過來了。
大概是變回人形時發出的光引來了船上巡邏員的注意。那巡邏員提著油燈,往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紀灼眼疾手快,將剛散落在地的衣服飛快撈起來,披到凌泉身上。不過他多還是有些手忙腳『亂』,沒能把衣服抖開,隻堪堪蓋住了他尾椎處短短一團的尾巴。
眼看那巡邏員就要走近了。紀灼又拿手去擋凌泉的腦袋,試圖把凌泉的長耳朵掩住。然而還是漏了一小截『毛』茸茸的耳朵尖。
只能希望對方看不那麼仔細,又或者看到了不會想到這是兔耳朵……再退而求其次,紀灼或許可以跟對方扯謊說這耳朵只是裝飾品。
紀灼一心隻想幫凌泉掩一下,這畫面在旁人看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巡邏員走過來,拿著油燈往前探了探,年『露』出來的背映入他的眼裡,白得像什麼上好的瓊玉。於是他驚呼一聲,匆忙扭過頭去。
隨後那巡邏員又忍不住發出感慨︰“老天爺,我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良宵。”
紀灼怔愣了下︰“……你誤會了!”
本來這話應該說更理直氣壯些,他怕吵到凌泉,是用氣音說的。
聽起來毫無說服力。
巡邏員搖了搖頭︰“我懂的,我不打擾你們了,希望你們盡興。”說罷這巡邏員走了。
紀灼喃喃道︰“誤會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