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不是什麽舉世罕見的聖人,不認為引燈的命比自家徒弟值錢多少。他聲嘶力竭,語氣中滿是威嚇:“為師不準!”
另一邊,棉姐已經癱倒在了地上。她一方面寄望於尹辭帶出女兒,一方面又對時敬之的恐慌感同身受。無數奔湧的情緒卡住她的喉嚨,她吐不出半個字。引燈的父親搜完周邊,終於趕到。他六神無主地擁住妻女,嘴裡喃喃,仿佛在祈禱。
引燈的小妹妹正掛在父親胸口。她仿佛感到了什麽,嚎啕大哭,拚命掙扎,哭聲幾乎稱得上淒厲。
氣氛一時僵住了。
時敬之手腳發麻。他的理智告訴他,若是現在攔下尹辭,只會讓枯山派在村中的行動更加步履維艱。只是白葦異象在前,神女態度微妙,尹辭此去凶多吉少。
而他的心底,那股不知名的情緒再次炸裂開來,如同甩不脫的詛咒。
如同過去二十余年,它鑽入他的腦髓深處,衝他軟綿綿地低語——有道是眾生皆苦,觸不可及生羨,得而複失生妒。凡夫俗子尚且有得有失,你卻萬事事與願違,萬物求而不得。
你不恨嗎?
你看,引燈一家恐慌又可憐,正眼巴巴地瞧著尹辭。他們一定是把“女兒能活到明日”視為理所當然的事,這才無法接受現實,多麽傲慢。
為了這份“理所當然”,他們甚至想要尹辭押上性命。
尹辭明明是他的徒弟,他的所有物,他傾注心念培養的“塵緣羈絆”。他們怎麽敢。
這股情緒如同七日不食的饑餓,在他胸腔內生出一把冰冷的火。他必須撕碎什麽,搶奪什麽,才能將它平息下去。
時敬之曾以為它是心魔,而它出現得實在太早。他剛懂事時,它已然伴他左右。幼童連人間欲求都不懂多少,哪可能生出那般龐雜的欲念旋渦。
好在無論這份衝動為何,時敬之都對它無比熟悉。他深知如何控制這隻凶獸,不讓它出籠傷人。
比如將這份強烈的欲念揉碎,轉為怒火。
或許是時敬之沉默得太久,眾多村民的目光盡數集中到他身上。時敬之胸口的起伏漸漸劇烈,怒氣點燃了他的雙眼。他穿著那件不怎麽華麗的掌門服,緩緩放出一股無言的威勢,壓迫感比那神女還要強幾分。
尹辭瞬時收起愉快的心情。
時敬之平日一副一不小心就會嚇死的模樣,就算知道這人來歷成謎,尹辭也沒太把他放在心上,權當自己養了隻黏人的大狐狸。而鬼墓裡的失控,他也隻當師父性格有些問題,天生帶了瘋勁兒。
這樣玩起來更帶勁,尹辭沒有任何不滿。
……直到此刻。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時敬之冷靜地釋放威壓。
尹辭微微弓起背,生出幾分真正的警惕。他不是沒見過真正的強者,時敬之還排不上號。只是人認真時放出的氣勢,能證明很多源於本性的東西。
同等強度的壓迫感,見塵寺的多半厚重,太衡派的大多清正,換成魔教,不是陰冷刺骨,就是扭曲粘稠。當年他和閻不渡打過幾場,連閻不渡的壓迫感都未能免俗。
可時敬之不一樣。
尹辭從未嘗過這樣的壓迫感。它近乎空虛,空虛到有些純粹——不帶惡意、有些稚嫩,卻無疑帶有撕碎一切、將萬物碾壓成泥的氣勢。
“天地不仁”四個字,毫無征兆地撞進尹辭的腦子。
面對這個順手撿到的便宜師父,他頭一回生出類似於“忌憚”的感情。
時敬之面色陰晴不定,他原地站了會兒,轉身向神女走去。
普通村民大多只能分辨氣勢強弱,神女卻顯然察覺到了此人的異常之處。她連悲憫的表情都懶得掛了,眼神裡透出幾分慎重。
時敬之在她面前站定:“你可以獨自進禁地。”
“……不錯。”
“仙緣淡薄,勢若螻蟻。那麽仙緣足夠強,能否平起平坐?”
神女面色難看了些:“凡人怎可能與真仙比肩,但神仙確實會把你當做我這樣的屬下,不會貿然出手。”
時敬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我與我徒弟一起進去,你叫那狗妖讓開。我先去跟我的人交代幾句,很快就來。”
他揪住尹辭的後衣領,把他拖去閆清和蘇肆那邊。後面兩位剛剛緩過神,看時敬之的眼神活像看一隻倒立行走的狗熊。
“事情鬧這麽大,我與阿辭下去,神女肯定會在外旁觀。”時敬之言簡意賅,“你們趁機去尋神女的住處,找找線索。”
閆清一愣:“可我們……”
時敬之懶得解釋,徑自繼續:“這是撞上門的機會,機不可失。能查多少算多少,聽到了?哪怕你們只能看到門框,也要把門框花紋記住。”
而後他又把尹辭一扯,咬牙切齒道:“等這事結束,看我怎麽收拾你。”
這狐狸著實氣得不輕,這都學會放狠話了。
不是怕死嗎?明明待在外頭就好。尹辭實在理不清時敬之的腦子裡的輕重緩急,這人的邏輯仿佛是狗教的。
天意弄人,他本想抓個頭腦簡單的擋箭牌。誰知這擋箭牌搖身一變,成了脖子上的木枷,尹辭心裡略有些不是滋味。
時木枷不留半點情面,他目光肅穆:“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要去?”
“是。”尹辭活了三百多年,無聊得要生出苔蘚,不可能放過眼皮底下的死亡謎題。
“行,我們走。”
“師尊不必去的。”
“你還知道我是你師父?棉姐尚能為引燈自盡,我還比不過一個柔弱女子嗎?”
尹辭嘶了一聲,沒再回嘴。這人言語之間,又有一日為師終身親爹的錯輩傾向了。他決定換個話題裝傻:“咱們不是沒進去過。這次沒有神女攪合,說不定連白葦都能順道找到。”
時敬之用鼻子答他:“哼。”
尹辭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黑狗讓去一邊,樹門內一片漆黑,如同一張無牙的巨口。
尹辭忍不住再次開口:“師尊,你可想好了。你現在還有回頭路……”
時敬之:“哼。”
生氣了,這是真生氣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就是。
同一時間,弈都。
容王許璟明回了京城,並未第一時間呈上佛珠。時敬之將他看得透透的——佛珠缺了太多,他確實不好意思拿去聖上面前邀功。
於是他把地圖暫時交予國師保管。
雖說聖上不喜國師一脈,接連兩代國師卻從未出過紕漏。上一代國師是三朝元老,這代則是上代看好的大弟子,頗有聖人遺風。
國師江友嶽相貌儒雅脫俗,看著三十上下,實際已然六十有余。他把佛珠收好,臉上波瀾不驚。
許璟明低下頭:“那禍害收了個徒弟,同在追蹤閻不渡的遺寶。我們率先奪寶,不止是為了聖上,也是為大允去除心頭之患。”
江友嶽溫聲道:“他知道收徒,未必是壞事。”
“未必是壞事?那可是傾國之災,哪那麽容易老實下來。他余命不過一年,卻還惦記著開宗立派,多半藏有禍心。”
江友嶽笑了笑:“此子生性偏執強欲,多個牽掛便是多條枷鎖。凡事一體兩面,切勿妄下論斷。”
“今上……不,大哥已經被他騙了過去,難道您也被他騙了嗎?”
江友嶽不答,他嘴角帶笑,繼續看書。
許璟明一口氣沒上來,深覺自己為大允操碎了心。這一個兩個的,都以為自己大權在握,高枕無憂,根本不曉得時敬之的恐怖之處。
俗話說三歲看老,他們但凡肯拿這句話去比比他那怪物兄長,絕不會像現在這般掉以輕心。
不過想來也是,許璟明腹誹道,他們肯定沒有仔細觀察過那怪物。
許璟明作為先帝最小的兒子,甫一出生便定了無為道。他的兄長們各自忙碌,而他體弱多病,理直氣壯地當著混世魔王。許璟明整天除了背背死書,剩余時間全拿來偷雞摸狗,遊手好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