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情難自禁,走歪了一步棋。
百年來,面對此種境況,尹辭總會臨時編出點身世,阻斷對方追根究底的想法。就像在源仙村時那樣,謊話從來是信手拈來,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然而一通關於“飲過仙酒”的鬼話衝到嘴邊,卻被尹辭自己咽了回去。
他看著那雙明亮的眼睛,沉默了許久。時敬之是故意說出來的,他這師尊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這隻狐狸,到底還是察覺了麽?
……察覺到無論理由為何,自己再無法像過去那樣搪塞他了。
對方將一顆心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手裡,他能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怎麽,師尊要來捉我?我現在就能答應你,無論你的結局如何,我必定會陪你看到最後。我對師尊的喜愛,也並非謊言。”
尹辭把吊影劍放下,微笑著應道。
“就算師尊知道了真相,現況也不會改變。”
見尹辭沒再隨口搪塞,時敬之笑得越發燦爛,一雙眼睛彎了起來。
“怎麽不會?”
這回他反客為主,把玩了好一會兒尹辭的發梢。
“人心多面,眼見為實。心境一個月,我對閻不渡的了解都快比你多了。”
“阿辭既然見過我脆弱不堪的一面,我也想看看阿辭的。你是個怎樣的人,又為什麽走到這一步,我都想知道。”
“我都要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狐狸:當兒子是不可能當兒子的,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兒子的。
魔頭:可是你已經當過了。
狐狸:???
第61章 沙盤
尹辭看著一臉認真的時敬之,骨縫裡的戾氣也散了開來。
一開始,這人的試探帶著難言的壓迫感,隨後又變成半提防半好奇。眼下,時敬之要光明正大挑戰他,最初那份戒備卻不見蹤影。
如同猛獸探來一隻利爪,又特地收了爪尖。
尹辭不討厭這種好奇的探究,唯一一點排斥,也在“對方九成九是小啞巴”的念頭下消散了。有些奇怪,他想。比起剛拜師時,他們的相處方式好像沒有改變多少。
同是彼此善待,不拘禮數,如今他卻有種莫名的心安。
“都要知道?那可就難了。”
尹辭毫不在意地迎上時敬之的氣勢。他故意捱近,聲音帶著難掩的笑意。
“師尊,不如我們比一比,看誰先把誰的底子摸清?”
時敬之慨然允諾:“一言為定。”
過了片刻,他似乎覺得吃了虧,又補了一句:“阿辭,既然是比試,總得賭點什麽才過癮。”
尹辭:“……”閻不渡還真是帶了個好頭。
“師尊想賭什麽?”
“要不這樣,若我先探得阿辭的秘密,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要是你先解開我的病因,我就反過來答應你……要求我還沒想好,先賒著。”
到底還是年輕人的脾氣,尹辭順著應了。末了,他順口調笑一句:“就算我要視肉,你也願意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自然願意讓。”
“師尊那‘物癮’,看來也不怎麽嚴重啊。”
誰料時敬之硬氣得很:“你說許為師長命百歲。要是你想要視肉,肯定早找到了治療我的辦法。阿辭啊,你該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尹辭陡然有種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覺。他幽幽看向時敬之——要把此人揪起來抖抖,肯定能晃出滿身劈裡啪啦的小算盤。
“我確實說過這話。”
時敬之笑得越發開心:“那我也無需杞人憂天。”
兩人一來一回,隱約添了點棋逢對手的味道。
隨後時敬之慢騰騰地挪上床。明明身邊還有一打謎團,他卻伸展四肢,徹底放松下來。
時掌門就這樣目光灼灼地盯向帳頂,發了好一會兒呆,一雙眼又斜向尹辭:“阿辭,我還在想閻不渡說過的話。”
尹辭倚在床頭,一頭長發順著脊背淌下,發尾散在素色的布料上。他心情不錯,正賞著窗外明月稀星,答得也利落:“什麽話?”
“宿執的事。”
尹辭思索片刻,隻想起閻不渡那滿嘴壞話。作為當事人,他吃不準時敬之想聊什麽,隻得無言地看回去。
“閻不渡說‘若不是他把北邊佔了,我教也不至於被打得這麽慘’,我先前隻當你那祖宗是個魔頭,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時敬之乾脆翻身下床,翻出筆墨紙硯,就著月光塗畫了好一會兒。待墨跡晾乾,他又從瓜果盤邊兜了一碟乾果,把一張小桌拖到床沿。
“阿辭要是睡不著,陪我玩會兒沙盤。”
時敬之在桌邊擺好紙張、放好乾果,殷殷地看過來。
尹辭習慣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順勢掃了眼紙張。誰知這一看,他沒能再挪開眼。
那分明是百年前的勢力圖。各門派的重要據點,大允的重要地形、重要城市,與當時的地圖分毫不差。一張圖畫得線條漂亮、歸納利落,甚至能直接拿去軍中使用。
“松子是當時合作的江湖正派,豆子是閻不渡,瓜子是宿執。”
見尹辭感興趣,時敬之在地圖上快樂地堆起乾果。
“赤勾教原先只是北部普通幫派,靠撿拾戰場殘兵過活。陵教崛起不久,赤勾教出現一名叫宿執的教徒。此人一路高升,拿下第三代教主的位置,將赤勾徹底振興——”
他把聚在北方的瓜子堆往西北一拂。
“從此以後,赤勾教的目標不止是戰場殘兵,而是聚集在大允西北的古老陵墓。無論外族還是同胞,沙漠還是泥地。但凡是王公貴族的墓,赤勾教有一個挖一個。”
“靠墓中出土的寶物,赤勾教迅速富足。他們乾盡了損陰德的事,為君子所惡。可宿執頗有手腕、行事雷厲風行,赤勾教與當地百姓相處還算融洽,沒有陵教那樣的積怨……阿辭是宿家後人,這些應當聽說過吧。”
尹辭不動聲色:“師尊究竟想說什麽?”
“只看表面,赤勾教確實只是在普通地發展。可如果結合陵教這邊——宿執每一步,都踩在了閻不渡最難受的點上。”
時敬之把瓜子往一座座城市按。
“這些地盤,每一個都恰到好處,讓陵教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陵教總壇在縱霧山,離西北本來就遠,若是強行與赤勾教糾纏,只會被中原武林趁虛而入。閻不渡別無選擇,隻得任由赤勾教蠶食。”
“所以呢?”
“若是宿執沒有出現。陵教可以自西南撕破一個口子,把整個西部納入囊中。那樣在正道聯合剿殺陵教時,陵教根本不會那麽狼狽,閻不渡也不至於落到下風,被空石逼進縱霧山。”
尹辭沉默片刻,淡淡道:“或許只是你想得太多。”
“對,我確實沒法確定。這局勢真的很有意思。”
時敬之抓起一把炒豆,抽空往嘴巴裡扔了一個。
“來,你當宿執與正派,我當閻不渡。若是我能衝破你的封鎖,就算我多想。”
尹辭無奈地接過那把瓜子:“是是是。”
“阿辭,待會兒好好布局。你要不認真,我可是能看出來的。”
尹辭一開始沒把這句話當回事——時敬之只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他天資再聰穎,也頂多紙上談談兵,撐不住真實衝突裡的變數。
可這個乾果沙盤沒能迅速結束。
尹辭拿著瓜子,臉上不由地露出一點肅殺之氣。
時敬之眼光向來毒辣,在設局擺陣上亦是如此。他布下一次次奇襲,風格稱得上狠厲,偏偏又滴水不漏,甚至比當年的閻不渡技高一籌。
尹辭本想隨便輸掉,敷衍了事。只是時敬之水平不差,自己若刻意遮掩,確實會被發現。
有意思。
三軍易得,一將難求。奇局在前,尹辭被久違地勾起了興趣,索性也不再掩飾——他愉快地放開手腳,與時敬之激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