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尹辭低下頭,嘴唇輕輕擦過時敬之的發頂。他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人,看向二十年前的那個身影。
【小啞巴,橫豎你說不出願望。本座就許你無憂無懼,長命百歲。】
尹辭彎起嘴角。
正如時敬之在心境中所問,那個“送人最後一程的神仙”,他還真的當得了。
“……時敬之,我許你無憂無懼,長命百歲。”
就算與天命再爭一回——他不只要他好好多活幾年,他要他壽終正寢。
時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氣,按住額角。
聽到那句話的刹那,他的腦中又是紅葉紛飛、刺痛不止。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破殼而出,卻不得其法,將他的腦袋漲得生疼。
於是他只能齜牙咧嘴地蒙混過去:“好徒兒,不用長命百歲,九十九就夠了。”
尹辭目光複雜,笑著松開了他:“也行。”
一個半時辰過去。
師徒兩人煮雪的煮雪,醫人的醫人,終於把兩個昏成一團的下仆弄醒了。
閆清和蘇肆的心魔並未消失,好歹恢復了正常。只是他們的傷口貨真價實,枯山派的境況雪上加霜。
蘇肆照常摸著傷口,哼哼唧唧。而閆清清醒過來的第一刻,看到滿地蒼白的荊棘,他隻當還在做夢,就這麽乾脆地把眼一閉,翻個身繼續昏。
再看到那雙鬼眼,時敬之情緒有些複雜。
半晌,時掌門才清清嗓子,語氣威嚴無比:“……閆清啊,再不起來就扣月錢了。”
閆清頓時垂死傷中驚坐起,背挺得比時敬之的旗杆還直。
見人全醒了,時敬之雙手一背,又開始裝大尾巴狼:“我和阿辭已然擊敗嗔癡二主,你們不必再擔心了。不過佛心陣礙事得很,等你們休息好,大家早點進入見塵寺,也能緩口氣。”
閆清老老實實點頭,他待蘇肆如常,如同心魔景不曾存在。蘇肆卻抓耳撓腮,時不時瞥閆清一眼,一張臉憋得通紅。
到了最末,他的警惕心還是擊敗了“老實一會兒”的念頭:“掌門,這滿地的是什麽東西,您好歹解釋一下?”
時敬之一臉親切,不假思索道:“嗔癡二主留下的殘跡。”
尹辭愣了片刻,放任自己笑出聲來。他一時忘情,光念著小啞巴,差點忘了此人的狐狸皮。
真好,他忍不住心想。
時敬之雖說破碎,卻沒有暮氣沉沉、消極避世。那份生機一如往昔,自己還能夠抓住他的手,也還趕得上留下那點光。
一切都還來得及。
夕陽漸落,一夜無事。
閻不渡埋下的術法已然停止,除了各自心魔,沒再有什麽來擋四人的路。山路漫漫,時敬之趁機將心境之事挑挑揀揀地講了講,就當給此行目的來個交代。
周遭風平浪靜,門人一個沒少,時掌門很是欣慰。只不過比起來時,他的徒弟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自從出了小法陣,時敬之總覺得尹辭看自己的眼神有點不對勁。佛心陣再次起效,他這徒弟心魔未動,雙眼卻沒有再暗下去。
只是但凡上路,尹辭還是會相當自然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握著。由此看來,“徒弟複明”一事又好像只是他自己的幻覺。
不過這種感覺熨帖得很,時敬之也不想去問,由得對方牽著。
閆清沒經過那一個月的心境,仍習慣面前的場面。他扶著半身蛇尾的蘇肆,不覺有異:“既然得了線索,咱們為什麽還要上山?”
“我與阿辭雖然見到了岩洞荒墳,縱霧山卻大得要命,不可能一寸一寸地搜。”
時敬之語氣輕快。
“空石大師是見塵寺有名的高僧,這些年來,見塵寺一直沒放棄搜索他的遺骨。說到閻不渡與空石最終一戰的地點,沒有誰會比見塵寺更清楚。”
“沒錯。”尹辭主動補充,“而且我有一點甚是在意——閻不渡帶走了空石大師那把劍,卻沒有帶回墳前。閻不渡向來不會做無用之事……”
“……那把石劍上八成也有玄機。再說了,他把線索安排在見塵寺門口,咱們得了線索就半道走回去,怎麽看都缺點什麽。”
時敬之又笑著接回話茬。
“事關閻不渡,多細微的線索都值得一試。”
聽到這話,蘇肆動作一頓。他看向時敬之的背影,臉上若有所思。
“阿四?”閆清正拉他上台階,第一個感覺到了不對。
“跑了下神。”蘇肆微微蹙眉,“走,先去見塵寺再說……放心,我不會再瞞你什麽事了。”
第60章 人心
見塵寺地處回蓮山正中,建於孤峰之上,臨近一簾巨大的瀑布。
寺院烏瓦赤牆,莊嚴古樸。周圍怪石嶙峋,雪松傲立。再配上雪練似的瀑布,哪怕不聞鳴鍾誦經,人也不由地平心靜氣。
入了中央孤峰的范圍,佛心陣的效用便消失了。四人一鵝振奮不少,一口氣爬上曲折石階,到了寺前。
正如眾人先前的推測,見塵寺還念著時敬之歸還《無木經》之恩。就算枯山派眾人一個賽一個狼狽,和尚們還是打開寺門,邀請四人進入寺中。
領頭的甚至是個老熟人。
鬼墓下那個年輕和尚來接引他們,他剛衝時敬之“色即是空”完,瞥見尹辭,一句“空即是色”卡進嗓子眼,險些嗆到。
“你、你你是那個殺了陸逢喜的白……”
“阿辭是我徒弟,並非惡人。”時敬之把尹辭往身後一帶,“其中自有苦衷,小師父莫慌。”
真的能不慌嗎?別說陸逢喜,這位施主甚至帶著鄭奉刀的白玉發帶。年輕和尚甚是懷疑地打量著兩人,隻覺得這枯山派比陵教還邪性幾分。
好在過了貪嗔癡三主,尹辭是看起來最體面的那個。盡管攢了一肚子問題,小和尚不好為難貴客,隻得作罷。
“阿彌陀佛。濯經會剛開始沒多久,前輩們都在忙,還請見諒。”
年輕和尚對四人行了一禮。
“外有佛心陣,各位出陣辛苦。貧僧先領各位去歇息……等忙完此日,覺會大師會親自接待各位。寺內有素齋,各位要是吃不慣,也有客廚可供使用。”
聽到這話,時敬之差點潸然淚下。
先不說這幾日,都是他下廚湊合,或者冷飯熱吃。心境之中,他與尹辭也算是一個月沒吃東西,嘴巴淡得能鑽出一窩鳥。
見時敬之魂不守舍,尹辭心神領會:“我們自己做。”
年輕和尚還是對“白衣人”尹辭有些戒備。待領人到了客房,小師父撤得飛快,想必是去和覺會報告此事了。
不過見塵寺無意視肉紛爭,枯山派又有恩在先,尹辭倒不擔心高僧們嚼舌根。他正大光明地入了客廚,做了一桌素齋。
時敬之則往客房榻上一倒,多日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他一根指頭都懶得再動。
見塵寺作為天下第一寺,寺內客房相當清雅大氣。
枯山派共四人,和尚給他們準備了兩室客房。眾人正聚在外間,就算是下人間,房內布置也不減用心。
外有流水修竹,內有淡淡檀香。蒲團被褥用料樸素,但都造型雅致、柔軟乾淨。窗欞潔淨,隨便從哪個窗戶向外看,園景山色皆可入畫。
午後的陽光斜斜灑入室內,沒有蛇鱗肉鐐,不見白荊棘人頭燈。一切溫暖柔和,恍若仙境降臨。
閆清在窗邊盤點行李,平了心中隱嗔,他比先前還沉穩幾分。那雙赤眸被寺院陽光一照,竟顯得乾淨剔透,沒有半點邪煞之氣。
蘇肆則一臉深沉,在室內不停轉圈圈,將難得的靜謐破壞殆盡。
時敬之被他轉得眼暈:“蘇肆,你有話不妨直說。”
蘇肆猶豫片刻:“等尹兄弟回來,吃飯的時候再說吧。”
這無疑是個錯誤的決定。
素齋上桌,色澤明亮,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時敬之一筷子下去,整個人幸福過頭,差點原地坐化。時掌門周遭飄蕩著成佛的氛圍,蘇肆半天才把他的魂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