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拂開垂到眼前的發絲,春風滿面:“這招太陰險,入不得玉磬劍法,你才輸了。”
“言語遊戲可上不得沙場,你我不如再來一次。”
“當然。”
星起月落,精雕細琢。
兩人酣戰半日一宿,共摸索出三招劍式。直到東方發白,尹辭才意識到了哪裡不對勁——
他到底還是著了時敬之的道,對戰磨招實在有意思得緊,他一時入迷,不知陪此人荒唐了多少時辰。
時敬之把最後一張“秘籍”晾好,縫成冊子。他邊用內力烘烤假秘籍,一邊斜著尹辭,目光中的得意很是明顯。
“阿辭玩得可開心?”
“言行不一,當罰。師尊,明日你我一起吃寺內早膳。”
時敬之的笑容瞬間垮了,他攥緊薄薄的秘籍,發出一聲悲鳴:“……我今晚都沒吃上飯!”
“誰叫師尊如此投入呢?”
“哪兒的話,彼此彼此。”
兩人唇槍舌劍好一會兒,末了不由地相視而笑。
終於,晨光熹微。
時敬之在寅時照常醒來,發現身上橫了根撣子。他打了個噴嚏,手壓上尹辭的頭髮,安心地睡起了回籠覺。
兩個人最終誰也沒能按時起床,師徒倆衣服也沒換,在床上倒得橫七豎八。
可惜安寧的時光終究沒能長久。
上午,時敬之、尹辭兩人被覺會領著,面見覺非方丈。
“拜帖我寫好了,和空石師叔祖的記錄放在一起。濯經會期間,我寺實在不方便留客。”
“用完午膳,知行會燃一根佛心香,送諸位離開——佛心香解佛心陣、安貪嗔癡,各位無需擔心,正常下山便好。”
覺非方丈指指那個“色即是空”的年輕和尚。
“另有太衡密信一封,由太衡施仲雨托覺會帶上山來。她在信中說,時掌門曾在鬼墓前與她約定,由本寺做公證,交換寶圖拓片。”
覺非歎了口氣。
“見塵寺本不願摻和此事,奈何太衡與我寺交好,時掌門於我寺有恩。你們趁早拿到視肉,結了這場禍事,也算功德一件。”
尹辭有些意外地看向時敬之。
還在鬼墓時,此人就留了這樣一手麽?
太衡派清正,見塵寺守諾。枯山派願意換,太衡能兵不血刃地取得兩份寶圖。就算枯山派反悔,太衡也不會有損失,施仲雨自是不會拒絕。
時敬之此舉,似是想要掌握交換的主動權。
只是枯山派獨有兩顆寶圖佛珠,一朝換出去,就失了唯一的優勢。現今知道另有“鑰匙”,時敬之想借太衡之力尋“鎖”,倒還可以理解……
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緒,時敬之側過頭,無聲笑道:【閻不渡怎可能安排“湊齊寶圖即得視肉”這種便宜事,線索肯定不止一條。不如先和太衡約好,找個有利的時機交易便是。】
尹辭:“……”他差點忘了,此人與閻魔頭是當之無愧的同類。
“阿彌陀佛。”
覺非方丈稍稍提高聲音。
“除此之外,還有最後一事。太衡為謝本寺保管寶圖,特地送了沉心丹一顆。此物安心定神,為太衡之寶,老衲不想借外物,特此轉贈時掌門……我寺《無木經》之緣,也算有個了結。”
“多謝方丈大師。”
時敬之接過準備好的包裹,回了一禮。
“給太衡的寶圖拓片,我會在離開前奉上。晚輩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叫人中午送些好菜。”覺非笑道,“對了,拿上這佛心香,你們先……”
覺非和尚剛從小桌內翻出佛心香,話語陡然停住。屋內仍是陽光燦爛,綠意盎然,卻多了幾分不祥的冷意。
覺非方丈的皮膚漸紅,凸出根根青筋。
緊接著,那渾厚的內力驟然爆發。它失控地掃過四周,祥和安寧的房間霎時一片狼藉。
“師兄!”覺會厲聲喝道。知行和尚站在原地,驚得一動不敢動。
覺非方丈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消失,一張圓臉扭曲變形,像是發現了極駭人的事。他一手撐住榻邊,喘聲粗重如牛,沒了自在彌勒相。
“不對……你們……快走。”覺非和尚凸起一雙眼,直直看向時敬之,斷斷續續道。“覺會……別過來……”
時敬之沒走,他剛想上前把脈,便被尹辭攔在原地。
“阿辭?!”
“別過去。”尹辭直直盯住覺非。“信我,別過去。”
電光石火間,他不止攔了時敬之,甚至冷酷地抽了時敬之的旗,將榻前的覺會狠狠拂開。覺會和尚心急如焚,沒有防備,徑直砸上遠處的牆壁。
覺非這才露出一絲微笑。
他使出最後的力氣,端坐在塌邊,合上雙眼。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覺會、知行……老衲今日之事,與枯山派……沒有任何關……”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覺非方丈身上,瞬起金火。火焰洶湧間,覺非端坐如鍾,一動不動,不見掙扎與慘叫。
那陽火與時敬之的陽火同出一轍,熾盛精純,水土難救,久燃不滅。
作者有話要說:
執玉槌,用擊磬,聲聞三千世界。出自《祇園圖經》。
第64章 因果
冬日溫和,日光澄如清茶。
室內軟墊與綠植混成柔軟的狼藉。窗戶開了一半,破碎的經書被風拂得沙沙作響,氛圍還帶有詭異的平靜。
可在這份平靜的中心,景象如同地獄。
陽火不比凡火,方丈也非凡人。火焰包裹中,他的外貌依然如舊,並未潰爛發黑。覺非方丈氣息全無,又似乎只是垂頭打盹,讓人心存一絲苦痛的希望。
覺會怔怔坐在牆邊,整個人如同失了魂靈的乾屍。年輕的知行和尚面色青白,嘴唇哆嗦,全身都在抖。時敬之摸索著握住尹辭的手,手指潮濕而冰冷。
四雙眼睛齊齊看向火中的覺非和尚,無一人做聲。眾人屏息凝神,像是在等待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世上到底沒有奇跡。
少頃,自雙足開始,覺非方丈的軀體開始潰散。
鮮活的肉身微微碎裂,散作雪白細膩的灰。繼而灰燼被燒透,徹底化為虛無。就這樣,覺非方丈安靜地維持著坐姿,一點點自下而上崩塌開來,歸於房內回旋的微風。
過了半柱香,又似過了半個百年。
灰燼燃盡,金火終於熄滅。榻上沒有舍利,沒有遺骨,隻留下一片焦黑的燒痕。
參悟一世塵緣,回首不染塵埃。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結束得無聲無息。
空氣一時凝滯。“覺非方丈已死”這件事沉重如山,此刻卻懸浮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方丈還安然無恙,笑著與眾人講話。
饒是尹辭看遍紅塵,也再次被人世無常弄得口舌發苦。
看到覺會和尚臉上的悲意,知行和尚往後退了兩步。那片焦黑的痕跡宛如一記重錘,將他的神智震得七零八碎。年輕和尚接近崩潰,跌跌撞撞衝向門扉,隻想從此處逃走。
“嘭!”
一道真氣瞬間激射而出,警告似的打在知行和尚面前。
見知行停住腳步,時敬之面無表情地收回手,又去看那片焦黑的燒痕。
“你……”知行和尚咬牙,神情還有些恍惚。“我見過這金火,你——”
“知行,慎言!”覺會和尚終於搖晃著起身,聲音乾啞。
“師父,你知道尹辭是那鬼墓白衣人!他剛才攔住同伴,分明知道發生了什麽。江湖豪傑眾多,能使肉身金火的,我們也只見過時掌門……”
知行和尚語速極快,聲音有些窒息。仿佛只有捉住一點確定的仇恨,他才能再次呼吸似的。
尹辭知曉那份感覺。絕望臨近,人們改不了天命,隻得徒勞地抓一根逃離崩潰的稻草。方丈之死太過突然,毫無預兆。年輕和尚的混亂與悲意,連佛祖都無法平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