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略有些吃驚:“仙門?你說宓山宗?”
宓山宗是江湖中人唯一承認的“仙門”。這仙門中人雖然衣袂飄飄,但與“飛升成仙”之事關聯不大。比起其他門派,宓山宗格外擅長降妖除魔、造陣製器。其中又不乏飲過仙酒的高人,久而久之,人們便稱其為“仙門”了。
江湖中流傳的奇陣術法,十有八九是宓山宗所創,剩下一二分也是改自宓山宗的手筆——此道精深,沒個十年二十年不會有所成就。有道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江湖人崇武,自是不願花這種冤枉時間。
如此一來,宓山宗自成一派,與其他江湖門派涇渭分明,也當得起一聲“仙門”。
只是宓山宗在大允最北方,位置極為偏僻。其門人又喜歡故作高深,神出鬼沒。常人基本撞不見他們。
時敬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時與仙門之人有過來往。他記憶中唯一漂浮不定的,只有那個黑衣人。
貪蝶散去後,時敬之一直在回憶。可記憶如同流沙,不可抑製地脫出指縫,沉入黑暗。
尹辭沒說錯,他並沒有堪破本願。
他依舊記不起那人的臉,記不得那人的聲音。可他卻知道那人怎樣衝他笑,目光又是多麽柔和。那個模糊的人影藏在他的記憶深處,給他的本心攏了一層薄影,教他如何都看不穿。
那會是仙門中人嗎?他的記憶,到底被誰做了手腳?
想歸想,時敬之照舊將念頭藏好,笑著答了:“我不曾見過宓山宗的人,怎麽突然問這個?”
“剛才掌門出招有天地之氣。我還以為是什麽術法,禁不住想到了仙門……是我想得太多。”蘇肆跟著擠出笑容。
“唔。”時敬之並未追問,“你們要是待在這不舒服,去周圍逛逛吧。記得打點肉食回來,包裡乾糧得省著用。”
蘇肆吃了一驚:“咱們不走嗎?”
時敬之:“你倆不怎麽引貪蝶,沒什麽事。本掌門咽不下這口氣,打算再跟它們過兩招。”
蘇肆當場噎住,過了一陣,他壓低聲音,探頭探腦道:“……三子,這枯山派……”
閆清:“……別說了,我懂。”
他站起身,把蘇肆順手一拎:“掌門,我和阿四去打獵了。”
時敬之讚許地點點頭,腦袋上又落下幾十隻貪蝶,活像戴了頂鑲滿春光的高帽。
日光燦燦,山風潔淨如雪。池水清冽,錦鯉悠然依舊。
池前只剩兩人。
見時敬之打定主意不走,尹辭直歎氣:“你不繼續問蘇肆?”
時敬之理直氣壯:“我知道,他剛才肯定瞧見了什麽。萬一我把他問急了,他跑了怎麽辦?蘇肆此人知道輕重,等時候到了,他自己會說的。”
“你不問我,也是因為這個?”就算有宿家後人的名義撐著,剛才對戰之中,自己氣勢凜然、不似尋常年輕人,也足以讓時敬之察覺到異樣。
“阿辭自然不一樣。”
時敬之笑意更濃。
“就算你是地底索命的閻羅,你陪我走到現在,我也無怨無悔了。既然無悔,又何必追根究底?”
尹辭手指緊了緊,滿腔斟酌與試探全被憋了回去。
時敬之變了。
比起初遇時的一地零散,尹辭隱約觸到了屬於人的輪廓。真可惜,他想。現今雙目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時敬之的眼睛。
“也罷,我將那《無塵言》教你就是。這回我不會幫你,你只能以部分穴道為輔,事倍功半。你可想好了?”
“嗯。”
……
陽光從身上緩緩爬過,尹辭能算出時間的流逝。此外,他只能聽到衣衫獵獵,足踏水石,蝶翼輕顫。時敬之正拿出全副輕功與心力,與貪蝶蝶群對抗。
這回他絕不插手,尹辭心想。既然時敬之樂意吃苦頭,就得學會承擔後果。
尹辭端坐石台,手邊立著時敬之的旗子。旗杆觸手瑩潤,被陽光曬得微暖。另一隻手邊放了茶壺和甜餅,時敬之還特地給他備了軟墊。火焰在附近躍動,他一點都不冷。
這些雜物像是圍出了一個怪異的小法陣。煙火氣在他身周繚繞,眼前的黑暗都不顯沉重了。
可惜距離遙遠,尹辭感受不到那些微妙的氣流,無法得知戰況。
便宜師父怎麽樣了呢?是否被反覆無常的欲念折了心神,抑或是還在苦苦掙扎?
能看一眼該多好。
終於,周遭氣溫慢慢降下去,夜色特有的寒意貼著地面蔓延。從晌午到日落,整整幾個時辰慢悠悠地過去,此時此刻,夕陽余暉應當灑滿山野。
衣衫拂風之聲停住了,幾個時辰來的第一次,時敬之止住了動作。
尹辭原地動了動,下意識想要站起來。只是積累百年的涼薄按住了他,將他固在了原地。
“師尊?”遲疑片刻,他還是問出了口。
……真想看一眼。
只是一瞬,黑暗帶來的窒息被他拋諸腦後。停在尹辭發梢的貪蝶動了動翅膀。
時敬之還未回答,佛心陣率先給了他一個答案。不知為何,在那短暫的一瞬,尹辭眼前的黑暗驟然消散。
果真夕陽西下,斜暉遍地。
小小的池塘映了晚霞,色若融金。池中央的佛頭雙眼微闔,眉眼間滿是恬靜安寧的慈悲之意。潔白石像被夜色染成暗藍,又多了道金紅鑲邊,憑空多出幾絲莊嚴之氣。
時敬之正站在佛頭之上。
這一回,他的頭顱並未被貪蝶裹滿。
貪蝶全部飛在空中,在時敬之身周聚成幾片薄雲,隨那人的動作乖順地流動。夕陽鮮豔,晚霞璀璨。蝶群在這豔麗的世界中翩然飛舞,像極了火焰上紛飛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紅葉。
聽到尹辭的呼喚,時敬之轉過頭來。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長發滑過微風,發尾被十幾隻飛過的貪蝶撩亂。灰白的衣衫覆了紅霞,變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辭終於看清了對方的眸子。那雙眼充滿喜悅與滿足,其中不見陰霾,只有生機。
正如這喧囂塵世一並燃燒,撞入眼簾。
尹辭不知道這份光明會持續多久。他本該四處觀察,至少回過頭,看看身後的心魔究竟是何種模樣。
可尹辭無法回頭,他的喉頭微酸,目光被死死釘在另一人身上。
這樣啊,他心想。
一顆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萬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辭垂下眼,終究沒能看到身後那駭人的心魔山嶽。
時敬之毫無察覺。
他在絕望與痛苦中浮沉了大半天,終於學會收攏欲求,將那份瘋狂牢牢抓在手裡。雖然它們還會讓他痛苦不已、輾轉難眠,卻無法再奪走他的心神。
渾濁的萬欲沉了底,安睡於一心清水之下。它們隨他的心念浮沉,貪蝶也拿他沒了辦法。
姑且算進步了一點,時敬之相當滿意。聽到徒弟的呼喚,他笑吟吟地回過頭,足踏清風,飛快躍到尹辭面前。
“阿辭,你可立了大功。那口訣當真好用,為師可以擺脫那堆蝴蝶了!我原以為要花兩三天呢。”他拍拍對方的肩膀,心滿意足。“再在這休息一晚,我們就繼續走吧。”
尹辭沒有答話。
“阿辭?”
“……沒什麽,恭喜師尊。”
尹辭露出一個笑容——一個未經計算過,完全發自內心的笑。
也許他真的是來自地底的陰邪之物,他卻定然不會成為索命的閻羅。
他想要這個人好好活下去。
這回換時敬之愣在原地。他看著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氣勢驀地散了,胸腔裡漸漸生出一點局促來。
時敬之乾咳兩聲,轉過身:“為師去熱幾個紅豆餅吃……阿辭,你要幾個?”
同一時間,弈都。
國師江友嶽正提筆練著字,突然身後一陣劈啪輕響。他停筆抬眉,只見神龕上一株盆景微動,爆出幾朵細小的花來。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