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陵教的人打了起來,那位大師被他打暈,我也被拖出來擊暈……我就記得這麽多。”
旁邊的和尚也醒了,雙手合十:“小施主說得不錯,貧僧也看見了那白衣人。可惜技不如人,被他一掌打暈過去。”
那和尚說完,抬頭望向虛空,低聲嘟囔了幾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能是哪位高手,匿名混進來了吧。”時敬之眼神無辜,神色如常。“這和咱們沒關系,走,咱們出去。”
這又是他所熟悉的時敬之了。
尹辭沒有立刻坐起來:“師尊,你是怎麽出來的?”
“我?我跟容王府的人掉到了一處。他們剛好對這些東西有研究,又看不上咱這小門小派,我順道沾光罷了。”
“你的面具……”
“嗯?哦,來得太急,忘了戴上。”時敬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得十分燦爛。
和尚幽幽背過身:“色即是空——”
時敬之趕忙戴上面具:“阿辭,來,我背你上去。”
尹辭乖巧地伸出一隻手,讓時敬之把自己拉起來。他直視著時敬之的雙眼:“師尊真的來接我了。”
“可不是麽。”時敬之語調輕松愉快。“我是你師父呀。”
尹辭前進兩步,幾乎貼上時敬之的耳朵,問得直截了當:“剛才我就想問,師尊為什麽讓我戴著佛珠?”
時敬之雙手握住尹辭肩膀,聲音仍帶著笑意:“如果為師把佛珠拿走了,你不會心慌麽?怕我舍棄你之類的。身為一個好師父,哪有讓徒弟害怕的道理?”
尹辭不語,只是定定地望向對方。
方才自己是“陌生的白衣人”,時敬之沒必要在他面前演戲。時敬之的話是真心的,而這份真心多少有些莫名,無法用常理推斷,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時敬之對尹辭的想法渾然不覺,他握住徒弟的手。
“阿辭,再忍忍。咱們已經到了第三層門口……現在該相信我了吧?”
“為師定不會負你。”
尹辭條件反射地想要抽手,可他硬是忍住了。最終,他的手在時敬之掌心顫了顫。
他最初願意跟著時敬之,為了的是七分利用三分興趣。再往後,或許“利用”與“興趣”可以五五開,但仍沒超出“找樂子”的范圍。
如今,這些理由裡冒出了一條較為陰暗的——他倒要看看,這人在死前是否會履行諾言。
人都是會變的。時敬之還是太過年輕。他還不知道有些承諾,絕不能輕易給出。
不會負你,不會負你。
若算最近,孫懷瑾也曾說過這句話。可他每一次背地做大小動作,尹辭都看在眼裡,懶得點破。
至於最早說這句話的人……
尹辭止住回憶,他扯出最無害的笑臉,混了恰到好處的感激。
“我相信師尊。”
我必定不會信你。
時敬之徹底恢復了精神,他把尹辭和和尚拎上地面。正對上太衡派和見塵寺的人。
施仲雨正與覺會和尚說著話,看到枯山派師徒平安,她止住交談,臉上帶了點笑意:“兩位運氣當真不錯。”
閆清那一卦算得挺準,太衡派果然吉星高照,此次沒折多少人。時敬之是個憋不住問題的:“施姑娘,你們怎麽破的那‘別離苦’?”
“多虧見塵寺的大師們。他們常年苦修,四肢縛了沉砂箍。沉砂箍極重,對付石柱綽綽有余。”
尹辭:“……”他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若是記得,說不定他能少切幾條腿。
時敬之不懂徒弟的痛,他高高興興地繼續:“那就只剩陵教、赤勾教和閱水閣的人了。”
話音未落,第四根“別離苦”慢慢降下,濃鬱的血腥撲鼻而來。
烏血婆率先躍出,一雙眼在太衡派和見塵寺那邊轉了轉,明顯在點人數。末了,她目光裡透出些遺憾。
“走了。”
她甩甩手上的血。
“這鬼墓,算是到底嘍。”
第19章 逍遙宮
大殿盡頭,設了一行向下的石階。
石階刻滿精致浮雕,讓人不忍下腳。盡頭立著扇朱紅大門,牌匾上“逍遙宮”三字筆畫綿軟,添了些繾綣味道。
烏血婆嗅嗅門板,用拐杖一點,大門緩緩打開。
“門上沒有機關,至於裡面麽……”
她沒說下去,率先踏進門。
當初不滿百人的隊伍,如今只剩四十人左右。太衡派損失最小,獨行俠則全軍覆沒。進門之後,眾人齊齊頓住腳步——
面前的景象實在不太對勁。
他們似乎進入了某間大宅,窗外能看到搖曳的樹影、柔和的星光。屋內燈火微暗,燃著極好聞的熏香。周遭不見一粒灰塵,空氣中漾著宜人的暖意。
桌上擺了剛吃一半的點心和茶,點心新鮮酥脆,茶水還在冒熱氣。果盤中的水果掛著水珠,一旁的綠植鬱鬱蔥蔥,有些還開了嬌豔的花。
此處的生活氣息無比濃厚,大宅的主人仿佛剛剛離開,一會兒便會回來。
就算說閻不渡還住在這裡,尹辭都能信上片刻。
有那麽一瞬,尹辭甚至升起些微薄的希望——莫非那閻不渡同他一樣,無法死去,這才隱居墓底麽?
然而這想法隻停留了一瞬。
尹辭下過太多墓,他比誰都清楚。再厲害的術法也無法憑空造物,墓底不可能供得起新鮮食水。
只是幻象罷了。
沒等時敬之哆嗦,尹辭便率先抓住了他的手。燭光搖曳,一時間誰都不敢動,生怕驚擾了什麽。
“師尊,我們要不要找找閆清?施前輩說他不在大殿,應該在這裡吧。”尹辭小聲道,將時敬之的注意力揪了過來。
“嗯,找。”時敬之聲音乾澀。
與此同時,可能是因為太過緊張,一名閱水閣弟子弄掉了手中的筆。筆落在厚實柔軟的地毯上,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伸手去拾。
沈朱輕歎出聲,撣了撣衣服上的灰:“蠢材。”
屋內很安靜,那人明顯聽到了這句話。他直起腰,不滿地嘟囔:“大驚小怪。又不是沒下過墓,剛才我足夠小心,絕對沒啟動什麽……”
他話還沒說完,房內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那人的臉變了。
他並非變成另一個人——他的五官在臉上慢慢滑動,如同浮在水上的紙畫。一隻眼睛滑到了嘴巴的位置,而嘴巴緩緩朝左耳滑去。眼鼻口全錯了位,那人似乎毫無所覺,仍眨動著錯位的眼睛。
像是發現了眾人眼中的驚駭,他伸出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一摸不要緊,他的手指黏上臉孔,和面頰融為一處。
那隻滑到臉側的嘴終於張開,發出恐懼的大叫。
“救救我!”他跌跌撞撞地衝向人群,“救——”
不知為什麽,他每踏出一步,身體便蜷縮著矮一層。幾步出去,他整個人已然扭曲到不像話,無法動彈半分。
他沒有再出聲,不知道是喉嚨變了形,還是死在了扭曲之中。顏色鮮豔的衣料勒在肉裡,顯得格外扎眼。那人的軀體如同一塊彩色的蠟,慢慢融在地上,連帶衣服滲入地面,漸漸沒了蹤影。
時敬之:“……”
時敬之:“阿辭,小心,千萬別亂動。”
尹辭歎了口氣:“我知道了……師尊,你先從我身上下來。”
時敬之的恐懼蓋過了身為師父的尊嚴——他猴子抱樹一般,雙手雙腳纏在尹辭身上,大氣不敢出。
尹辭甚至有些懷念發狂的時敬之。哪怕他把那時的瘋狂勻個十分之一到平時,也不至於如此……黏糊糊的。
他耐心地把時敬之一點點撕下來:“閆清算過,太衡派此行吉星高照,我們跟緊他們就好。”
沒人嘲笑時敬之,包括烏血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怎麽好。施仲雨撥開袖子,露出血骨珠串,珠串潔白依舊。覺會和尚敲了幾下鐵缽,面前的環境也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