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身周的金火頓時竄得更高,然而這東西卻沒有與他對話。它笑吟吟地看了會兒時敬之,隨即轉過身去,面朝不遠處的尹辭。
尹辭整個人不可抑製地抖了下。
就算曉得視肉會控制傀儡,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還是忍不住震驚與恍惚。
“尹將軍,你我一別,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聲音清朗悅耳,聽著還有幾分活潑之感。
“賢弟別來無恙啊。”
……好一個別來無恙。
尹辭凝固在原地,面色鐵青,渾身血液慢慢結成冰。
單說外貌,面前的東西與孫妄沒有半分區別,連說話的語氣與小動作都同出一轍。可孫妄一雙眼常含著快樂的神色,這東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層霧,內裡一片空空蕩蕩。
有什麽完全改變了。
那曾是會從染血沙場上挑選美石,為愛妻精心準備禮物的孫家郎君。也曾是頂著壓力艱難習字,哭著記錄下真相的孫將軍。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許只是後半生兵戈戎馬,民間傳頌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孫妄曾記錄過這個。不過那線索太過細小,他與時敬之都沒有察覺。
賀承安在祭天之前,曾將“上好補品”托與孫夫人。
那會兒孫妄狀態極差,只會把自己關在屋中痛哭留書,人衰弱得不像樣。孫賀兩人是結拜關系,孫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親手烹了視肉,將它喂給了自己的愛人。
自那以後,孫妄的記錄就此中斷。世間再無痛苦不已的孫將軍,只有個“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孫夫人日後回想起這一天,會是怎樣的心情?
“孫妄”並未隨她回鄉,而是手握大權、平步青雲,孫府金碧輝煌,子孫各自成才。而在這一片繁華之中,孫夫人卻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與孫妄的記錄一同封入神像。
面對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麽呢?
尹辭記憶中,孫夫人亦是個常含笑容的滿足之人。在那之後,她還會那樣笑嗎?
三百年悠悠而過,她的屍首已成枯骨。她的心愛之人卻立於此地,雙手沾滿看不見的鮮血,對他道一句輕飄飄的“別來無恙”。
……這與侮辱他友人的屍體有何區別?百年大計的最末,時敬之也要變成這副模樣麽?
想到這裡,尹辭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緒。
看尹辭一臉陰晴不定,那東西繼續笑道:“我說這代欲子怎麽這麽多花招,原是你從中作梗。不愧是尹將軍,連西北大禁製都掙得了……這麽久了,居然無人發現,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
“不過你孤身一人,竟能將欲子之事探到這等地步。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那東西的語氣仿佛談天,竟是對尹辭逃離一事不見半點慌張。
尹辭慢慢調整呼吸,緊盯那雙暗泛綠意的眸子:“賀承安呢?”
“賀大哥?”那東西眉毛一挑,朗聲大笑。“賀大哥遠在那羅鳩,安穩得很。”
“原來如此,若是方便,還請你安排下會面。”尹辭氣勢並未被壓下去,他狀似隨意道。“三百年過去,我可是攢了一肚子問題要問他。”
“怕是不行,賀大哥早已深入土下,以身飼出新的懸木了。”
尹辭咬緊牙關。
這一詐,還真給他詐了出來。什麽聖人,什麽百年大計。怕是賀承安找到許櫟、助他為王時,賀承安就已經吃過視肉了。
先前種種親厚情義,不過是“賀承安”此人生前的幻影。
“有意思,欲子就在這裡,你們倒是不避諱。”尹辭笑得冰冷,“吃下視肉,被當成那妖樹……懸木的傀儡,聽著誘人不到哪裡去。據我所知,有位欲子寧願死,也不願接受視肉。”
“那閻不渡生性陰暗多疑,成天妄想些荒謬之事。他假意同意服下視肉,卻殺了我遣去的使者。那使者的眼球,正嵌在你的眼窩裡呢。”
那東西答得風淡雲輕。
“這回有我親自照料,欲子自是不必誤會。你這傀儡之說,也該停下一停了。”
隨後,它頗為優雅地轉過身,朝幾步外的時敬之伸出手。
“人活一世,不過活個瀟灑滿足。長生不死,終有一日會膩味。你若吃了視肉,便可以盡情周遊這大好河山。等到活膩了,尋個山清水秀之處埋了自己就好——而在你膩味之前,懸木可讓你無病無傷、呼風喚雨,哪怕你想當幾百年皇帝,也能做得。”
時敬之屏住呼吸,沒有上前,也並未後退。
“此人說與你的,八成是些‘懸木會攝你心智’的鬼話。你瀕死兩次,大抵有所察覺。它連神智都沒有,談何攝人心智?……你覺得我這樣貌舉止,是一株樹能仿出的麽?”
時敬之目光閃爍,似是有所觸動。
尹辭登時怒斥:“盡是胡言亂語!我——”
“‘我認識的孫妄,絕不會做這等事’。尹將軍,你活了三百年,還是那樣倔——人心易變,我食下視肉後,心境可是開闊了不少。”
那東西笑嘻嘻地搶了尹辭的話頭。
“這關乎欲子的性命,我自是要與人坦誠相待——時敬之,你要付出的代價,不過是被那視肉影響,對懸木格外珍惜親近罷了。”
時敬之抿嘴不言,看著好像更加動搖了。不過聽到這話,尹辭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
“你可還記得翠翠?”
“記得又如何?”那東西反問道,“凡間女子,無足掛齒。時小兄弟無親無故,麻煩事更少些。”
它坦蕩蕩地站著,語氣也平靜非常,似乎確定這兩人拿它毫無辦法。時敬之一臉掙扎,而尹辭陰著臉,心中卻快速計算。
眼下狀況,正與他們的發現一樁樁對上。
【視肉之事,我已解出些許。】沈朱曾給了他們一卷長信。【請神陣,請的是妖樹凶根,能頃刻之間將人抽個乾淨。那上面的聯通妖樹的術法,正是受視肉啟發。而視肉並非真正的仙物,它無法賦予人超人之能,效用也不算複雜。】
【其一,將人與妖樹連為一體,同生共死。】
說是同生共死,不如說懸木單方面供養吃下視肉的人,使其不死不滅。
【其二,生出細根遍布人身,能控人心智。效果如何,還未可知。】
根據那東西的說法,效果似乎是“格外珍惜親近”那妖樹。它提起翠翠,臉上竟一點波動也無,可見其效果不同尋常——如此一瞧,視肉的功效倒有幾分像蟹奴。
萬根貫穿之下,孫妄怕是把妖樹視為珍愛幼子,極盡護衛之能事。
或許孫妄仍算“活著”,可它還算不算是“孫妄”?
【其三,將其種子寄於人體,攜去遠方。】
引鳥雀走獸食果,讓其帶離種子,這樣的植物同樣數不勝數,懸木並不算特殊。不過這東西嘴上說著“活膩了再死”,實際怎樣還難說——寄生黑蟲將螳螂引去溪邊,冬蟲夏草教幼蟲鑽地,看著分明也是“自願選擇”的。
但其中隱了個絕好的消息。
哪怕是能與懸木合作的“仙人”,正如他們所料,這東西的探知還是有限。哪怕是連了一條肉根的尹辭滿地跑,它沒有湊近,亦是發現不了端倪。
好得很。
“時小兄弟,隨我走吧,不必再徒生波折。”
那東西不曉得尹辭心裡的算盤,笑得越發開朗和氣。
“尹將軍不過是心有不滿,想要借你發泄……你可是我的後人,又有許櫟的血脈,他怎可能對你心無芥蒂?”
“你只是被此人利用罷了。”
時敬之怔了怔,臉上的動搖之色明顯至極。他掙扎片刻,當初的氣勢早已熄了大半。最末,他還是相對恭敬地開了口:“你們將尹將軍埋在大禁製之下,著實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