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事呢?
尹辭冒出個奇怪的念頭——或許時敬之已經死了,而他不小心瘋了。面前不似真實的平安景象,只是瘋狂之中的幻覺。
他緊緊揪住時敬之的衣衫,不慎抓緊衣衫下的皮肉,也不敢收斂力氣。尹辭怕自己放開手,面前人就會變成青煙、流沙,或者什麽他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時敬之被捏得倒抽一口氣,終於疏通了喉嚨。他沒掙扎,而是張嘴絮絮叨叨,勢要把二十四年前的沉默補回來。
“北地沒有花。等回了中原,我去給你尋一些。這回若遇到花妖,為師一旗杆就能戳個串兒,你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我想起我為什麽怕鬼了。阿辭,你當時給我講了那麽些鬼故事,陰森勁兒連禁製都封不住……”
……
嘮叨空當,時敬之目光掃過黯淡的大陣、所剩無幾的屍肉,以及尹辭沾滿血的外衣。
古屍氣味稍重,和新死的“屍體”略有差別。陳千帆臉上只有驚訝,沒有慍怒,想必那“屍體”不是無辜生者的。
他大概能猜到它們的來源。
時敬之神色黯了黯,可他沒有責問尹辭自傷,也沒有追究不死不滅。
他只是一件件理著二十四年前溫暖瞬間,輕聲不斷地敘說。直到懷中人慢慢回過神來,不再僵得像塊石頭。
時敬之剛突破禁製,本就神衰體虛。講話耗心力,他講著講著忍不住放松身體,讓擁抱變成了彼此倚靠。
“……行了,歇歇吧。”
尹辭察覺到了對方的疲憊,青煙和細沙是不會疲憊的。他也不認為自己能瘋得這樣有條理,隻好將滿心恍惚化作一腔解脫。
他松開時敬之,袖口揩去對方臉上的汙血。等擦得差不多,他又細細觀察時敬之的臉,仿佛兩人第一次見面,而他要把這張面孔牢牢刻進腦中。
“你還好麽?”
尹辭瞧人瞧了半天,驚覺乾看有點不妥,沒話找話道。他甚至想假裝往日的從容,要不是那語調破碎沙啞,時敬之真要信了。
時敬之瞥向不遠處的殘屍,心底一陣抽搐。他不知此人怎麽好意思問出這話——不死不滅,難道也不會痛了麽?
時掌門可不管尹辭活了二百年還是二十年,是宿執還是尹辭。當下,他隻覺得徒弟讓自己操碎了心,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氣的。
於是他往後一倒,實話實說:“不好。”
尹辭心裡剩了點風聲鶴唳,伸手就要把脈。誰知時敬之嗖地把手縮回去,不讓他抓。
他背著陳老頭,比著口型。
【我活了二十多年,生來第一個對我好的是阿辭,死前最後一個對我好的沒準也是你。現今你把自己切成血葫蘆,我能好嗎?】
“把自己切成血葫蘆”?
尹辭瞬間反應過來,這人不是單純地找回了本欲。時敬之目睹過他與巨妖那一戰,沒準猜到了什……
呯呯兩聲脆響。
木台前的陳老頭見兩人黏黏糊糊個沒完,著實看不過去了,一人賞了一個爆栗。尹辭正屏氣凝神思考大事,頭一回獲此待遇,殺氣差點沒壓住。
“幹啥呢,幹啥呢?差不多得了,啥時候了還逼逼叨叨不停。”
陳千帆熟練地無視了那股子殺氣。他用唾沫噴完時敬之,一雙眼戳向尹辭。
“這小子橫豎死不了了,不需要你送終,你還在這杵著幹嘛?我那活傀咒還要材料,還不滾出去幹正事!”
時敬之一反常態,他沒有繼續黏徒弟,而是夥同陳老頭一起趕人——時掌門直挺挺地躺回木架之上,義正辭嚴道:“陳前輩說得對,形勢危急,正事為重。”
尹辭一時不知道什麽才算“正事”。
世上會有比二十四年的失而復得還重要的事情嗎?
要不是閆清和施仲雨還在外面,他恨不得豁出一切,將那秘典按住撕成碎片,再回來好好盤問盤問時敬之。要不是時機不對,他壓根不想讓這小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萬一又弄丟了可怎麽辦?
比起患得患失的尹辭,天生物癮的時敬之反而冷靜得出奇。他似乎只是普通地憶起過去,見到了許久未見的人。險惡的禁製下仿佛沒有激烈的愛恨,也沒有計謀的陰霾。
“去吧。”時敬之心平氣和地催促道。
看來眼下的事情不了結,他們是無法坐下來好好談的。尹辭左看右看,當初那個黏著他不放的孩子連半點影子都不剩。
於是他隻得長歎一聲,換了件乾淨外衫,大步邁入風雪之中。
然而在尹辭身後,時敬之再次側過頭。衛婆婆不在外間,沒人關上正門。他定定看著尹辭的身影漸漸變小,在風雪中走得越來越遠。
他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剛好把對方頎長的背影遮住。
繼而時敬之緩緩收緊拳頭,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勢在必得的笑容。這一回,他沒管旁觀的陳老頭,也不在意這笑容是否“正常”。
本欲已現,他知道要怎樣得到它。
人生路上,他不再跌跌撞撞地逃離死亡,而是朝親自選擇的終點奔赴而去——歷經二十余年,他終於找回了一顆能觸碰他人的人心。
“陳前輩,活傀咒拜托您了。還請您動作快些,我想與我那徒弟一同對付秘典。”
他想要尹辭,將這個人留在他身邊。並非作為他的私有物,而是作為一個有血有淚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比之前每個瞬間都要想。
同一時間,弈都。
春風一視同仁,徑自越過國師府的朱門。
江友嶽擱下毛筆,看向不遠處的神龕——神龕上的盆景無風自動,細小的花苞炸裂開來,猩紅的花瓣微微搖晃。花朵的甜香中含著若有若無的腥氣。
江友嶽怔愣片刻,面色複雜地歎了口氣。
“師父,可是師公留下的禁製已解?”
江友嶽的下屬仍戴著祭天面具,恭敬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擔憂。
“不錯。”
“時敬之命在旦夕,原本一心求生。眼下他勘破本欲,指不定會舍近求遠,甚至與我等為敵……”
“天命難違。”
“若是天命難違,當初師公何苦逆天而行,下手封他本欲?”面具人似乎對“天命”二字有所抵觸。
江友嶽眼皮抬了抬:“你可知‘本欲’為何?”
面具人看向自個兒的師父,面上露出一絲疑惑。這問題於他很簡單,可被師父正兒八經問出口,他反而不敢隨意回答了。
江友嶽:“‘本欲’一事,原本就不是天命所為,談何逆天而行?”
面具人噎了下:“還請師父賜教。”
“世間欲念繁雜,凡人之軀難以承受。定欲一術,乃聖人自行設下——初逢世間最為美妙之事,就此定下本欲。如此集中一點,不易被萬欲侵擾,得以維持心智。”
“少年定欲,人心已成,難以干涉。三歲幼子則不然。吾師封其本欲,鈍其心志。他能抵萬欲,本欲又朦朧,耗不去全部心力,我等極易馴化。”
江友嶽凌空比了個手勢,神龕上的花朵被盡數擊碎,落了一地花瓣。
“時敬之不似蜜嵐女王,前十六年渾渾噩噩,虛度光陰。也不似閻不渡,一生任性妄為,行事毫無章法。”
“如今大器已成,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人知道多少,殼子裡有沒有‘心’……與聖人大業無關。”
第84章 桃花
“現在就給你弄活傀咒?你是嫌自個兒死得不夠快嗎?”
陳千帆一句話堵回時掌門的瘋話。他從木台前站起身,活動了會兒筋骨。歲月不饒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個時辰的禁製,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頭的防護陣似乎不太對勁。它本應撐個兩三日,結果衰敗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這幫人狗急跳牆跳得高,屍肉打得充足。本計劃為時三日的解陣,大半天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