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遠方的悲鳴越來越痛苦,尹辭並沒有回來。小時敬之皺著臉坐了會兒,熱鍋螞蟻似的轉了好幾圈,臉上的擔憂之情愈來愈重。
孩童的腦袋裡到底沒有什麽深思熟慮,他腳尖躍躍欲試地點了會兒地,還是把牙一咬,跑了出去。方向正與悲鳴的方向相反,看著像極了逃跑。
時掌門被拽著一路走,險些被過去的自己給氣死。
自己是對摸老虎屁股有什麽特別的愛好嗎?一定要刺激半隻腳走火入魔的恩人?
誰知他並不是單純跑著玩——幼年時敬之循著來找尹辭的路線往回走,找到了一片野花盛開的窪地。這片花田離大楓樹沒多遠,一炷香便能走個來回。
……小孩子的思路真的很簡單。
對方很難受,那麽送些漂亮東西,對方就能好起來。
三歲小兒對這條鐵律深信不疑。小時敬之特地挑了朵最漂亮的花,小心揣進懷裡,滿臉都是“我要報恩了”的驕傲。
然而往回走時,事情出現了差錯。
無論他如何走,都找不到來時的路。
漸漸的,夕陽西下,四下霧氣漸重,霧氣裡還帶著濃濃妖氣。時敬之小心翼翼地抱著那朵花,又忍不住開始抽鼻子。
明明只有半柱香的腳程,他走了足足兩三個時辰,卻如何都尋不到歸路。他似乎在同一條岔道上打轉,每轉一圈,路邊的景色就越衰敗。
到了最後,他腳下滿是葉片腐爛而成的黑泥,眼前的樹林全成了光禿禿的朽木。
霧氣濃到讓人看不清前路,年幼的時敬之走得腿腳發軟。他不敢停下腳步,也不敢回頭——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背後跟著嗤嗤拉拉的摩擦聲響。
天色漸漸黑下去。
小時敬之終於走不動了,他又害怕又委屈,近乎放棄地回過頭去。
他背後跟著一大團蠕動的花。
那花鮮豔如血,與他方才采摘的相同。
它們一朵挨一朵地盛開,花瓣交疊,擠成個近乎標準的巨大圓球。圓球足足有一人高,下方蜿蜒著根須似的肢體,托著它慢騰騰地移動。在這只有黑白灰的霧氣中,花球豔紅灼目,時不時搏動一下,猶如一顆剛剖出來的心臟。
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蔓延開來,宛如一個大張的溫暖擁抱。
看到花球的第一眼,聞到花香的那一瞬,年幼的時敬之便被蠱住了。他蹣跚著走向花球,越走越近,近到能看見花朵下動物的腐屍。
他的本能尖叫著想逃,然而他的軀體堅持要前進——
像是感受到了獵物的掙扎,花香越來越濃烈。它們甜美而撫慰人心,裹得人昏昏沉沉,連腐肉殘骨都顯得可愛起來。
三步,兩步,一步。
就在他擁住花球的前一刻,霧氣瞬間散開。
一道極邪煞的劍氣劈了過來,劈出漫天血點似的花瓣。
是尹辭。
花球相當識時務。它霎時嘶嘶慘叫,放棄了近在嘴邊的嫩肉,蜿蜒著逃走了,隻留一地纏繞著根須的屍塊。
太陽剛落山不久,星辰疏離,霞光未散。金紅的葉片紛紛歸位,腳底的黑泥變回軟綿綿的落葉。
年幼的時敬之激動不已,剛轉過身,卻被對方愈發澎湃的殺意嚇了一大跳。
尹辭的眼白還是血氣翻湧的赤紅色。他提起小時敬之的領子,聲音如同夢囈。
“我不是讓你等著我麽?”
不遠處,成年時敬之抖了抖,他第一次聽尹辭用這個語氣講話,也是頭一回見人把殺意洶湧的話說得如此溫柔。
尹辭不是特地趕來救他的,這人明顯受了不該受的刺激,已然是不講道理的半瘋狀態。
年幼的時敬之也嚇愣了,他只知道呆呆地望著尹辭,眸子裡透出幾分不知所措的恐慌。
尹辭就這樣提著他,在原地僵立許久。他整個人都在顫抖,眼球內似乎出了血,黑沉沉的眸子漸漸被血色遮掩。
與此同時,他身周的劍氣仍未停歇。它們覆蓋的范圍越來越大,速度也愈來愈快,近乎瘋狂地破壞著一切。
“如果一開始就要背棄本座,你當初又為什麽點頭?啊,我明白了,原來天意如此……你只是在這個節骨眼過來,送懸崖邊的我最後一程……”
沒等到小時敬之的反應,尹辭語氣越來越溫柔。
他隻用一隻手,便把年幼的時敬之懸在半空,仿佛掐住一隻脆弱的雀兒。尹辭的雙眼幾乎只剩血色,一雙瞳孔破碎不堪。
“你特地來告訴我,哪怕再無邪的幼童,骨子裡也有‘負人’的天性。世道本就如此渾濁,一顆人心毫無用處……好一個答案,本座喜歡得很。”
尹辭手指使了幾分力,字字泣血,雙瞳徹底被赤色淹沒。他聲音越來越輕,殺意也越來越盛。
“我早該學學閻不渡,草菅人命、濫殺無辜。說不定天降報應,一道雷把我劈個乾乾淨淨,反倒是解脫……要不就從你開始吧。”
他沒有一口氣捏斷時敬之的脖子,而是緩緩收攏五指,手還有些微的顫抖。
年幼的時敬之被掐得喘不過氣。
他天生聰慧,此時也頂多有五六歲孩童的心智。他無法理解那些字句,腦子裡只有一個樸實的想法——自己沒能遵守約定,恩人生氣了。
換了旁人,他大概會一口咬下去。可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他還理虧在先,咬也咬不得。
年幼的時敬之努力抓撓胸口,掙扎著找到那朵花。他攥緊發蔫的花枝,把它往尹辭胳膊上遞,試圖好好地交給對方。
盡管呼吸越來越困難,他還是緊盯尹辭的雙眼,試圖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這是我送你的花,特別好看。
下次我不會再亂跑。
別難過了。
自始至終,他沒有去抓撓掐住自己的那隻手。孩童的眼睛很乾淨,目光中只有歉意、擔憂,外加一點本能的慌亂。
純粹至極。
尹辭掐在他脖頸上那隻手,最終沒能收緊。
松開時敬之後,不知為何,尹辭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絕望。他捏著變了形的野花,頹然坐上落葉。
肆虐的劍氣逐漸散去,尹辭手上反而使了力氣。那朵花幾乎被他捏碎,滲出鮮血似的汁液來。
他的瘋狂慢慢淡去,隻余下遍地狼藉,以及一點不知所措的哀傷。
年幼的時敬之隻當尹辭還沒有消氣。
他小大人似的撫了撫尹辭頭頂,手自然地順對方臉側滑下,別好那人凌亂的鬢發。隨後,小時敬之像是怕力度不夠,又張開雙臂,小心地抱住對方。
最後一絲晚霞也褪去了。
尹辭沒有動彈,也沒有回應。早已成年的時敬之站在一旁,注視著這段塵封二十余年的回憶,啞口無言。
越過漫長的時光,他終於如願觸碰到了尹辭的一點過去。
它沉重萬分,冰冷至極。
他只能遊魂似的站在一步之外,眼看尹辭緩緩閉上眼睛,帶血的淚水劃過面龐。
幼時的他一無所知,如今的他連一縷發絲也碰觸不到。
生於此世二十七年,時敬之嘗過不甘、委屈、悵然,也嘗過怨憎、憤怒、絕望。
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滿心只有單純的“難過”。
第81章 假如
尹辭沒有原地停留太久。
他沒能大放悲聲,只是一聲不響地流著淚,如同要把眼中血色流盡。此人發狂時瘋得壓抑,痛苦無聲無息。
他坐了一炷香的工夫,整了整小時敬之的衣領,繼而牽住他的手。
“方才對不住,回去吧。”
在毀滅邊緣懸崖勒馬,尹辭眼中的血色比先前淡了不少。他的聲音也不如瘋狂時溫柔,聽著苦澀冷硬,卻添了一絲真誠。
變化細微,稚子無從分辨。
小時敬之脖頸發紅,他姑且沒受大傷,至少沒傷到觸發“物癮”的地步。小孩子認知有限,哪知道自己在生死關頭滾過一遭。隻當是一朵花把恩人治好了,還免了一頓揍,自己了不起得緊。
於是他立刻把方才吃的虧拋在腦後,另一隻手連拽帶比劃,當即撒嬌討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