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妖足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般高,看著像某種蜥蜴。它的皮膚裹滿褐色肉瘤,腦袋前方長了一隻烏漆墨黑的圓形巨眼。眼下大口一張,利齒橫七豎八地亂戳,涎水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
三歲小孩哪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光是個花球就能讓他連做七日噩夢。這東西爬到眼前,小時敬之頭髮根都要立起來了。
好在這會兒“哭爹喊娘”四個字,他勉強能佔個一半。
年幼的時敬之鼓足勇氣,拔腿就跑。下一刻,尹辭果然從天而降,掃骨劍劍氣一掃而過,直掃那隻圓溜溜的巨眼。
噗嗤一聲悶響,眼球內濁液飛濺而出。
巨妖痛苦地嘶吼一聲,身體還在往時敬之的方向衝,又結結實實吃了幾道劍氣。
尹辭動作飄逸瀟灑,下手利落漂亮。
即便內力全無,面對這佔盡便宜的敵手,尹辭也沒有露出半分撤退之意。那人手中無劍,劍氣也沒有初見時那樣雜亂無章。只見黑色長袖隨風鼓蕩,攻擊凜冽而集中。
如同一道道看不見的鞭子,它們疾風驟雨般落下,每一擊都帶起細密的血花。
巨妖皮糙肉厚,也架不住這樣的利風銳雨。它縮起脖子,仗著身體龐大,一路向時敬之衝去,一副不咬一口不放棄的架勢。
看那玩意兒死追著時敬之不放,尹辭冷哼一聲。
他攔在時敬之身前不遠處,竟不退反進,與那巨妖貼身打鬥起來。
距離一近,劍招威力更盛。脫了癲狂,劍氣隨心而動,攻擊頗見成效。強攻之下,巨妖獨眼受傷,一側身體失了小半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架。
這攔路虎是繞不開了,它終於停下了腳步。
暗光閃爍,妖氣激增。一條紫黑色的舌頭從它口中射出,舌緣帶著犀利硬齒,速度快如閃電。
沒有內力護體,人身在它面前脆弱如紙。
尹辭離它太近,壓根來不及躲避。從頸側到腰腹,他霎時間失了小半個身子。
“神仙”生機盡斷,一時鮮血狂湧,內髒眼看要流出來。巨妖也洋洋得意,很是解氣地低叫兩聲,又轉向年幼的時敬之。
可是尹辭沒有讓開,更沒有倒下。
他殘缺不全地立在原地,任由鮮血暴雨似的打上落葉。而後他抬起頭,衝那巨妖露出一個帶血的笑容。
紅葉翻飛,發絲盡散。他再次衝上前去。
在那駭人的傷口邊緣,冒出無數血色細根似的物事。它們迅速結成新生的內髒、骨頭與皮肉,尹辭那半個身子瞬間恢復如初。
端的是比妖邪還要邪異幾分。
幾道更凌厲的劍氣揚起,帶著要把巨妖挫骨揚灰的架勢,掃得哀鳴連連。
對手不死不滅,自己又失了太多血液,巨妖心生退意。然而它的醒悟實在太晚,尹辭的攻勢越來越瘋狂,帶了點不死不休的氣勢。
它最終倒在逃亡的路上,癱成一堆遍體鱗傷的死肉。
年幼的時敬之不曉得驚奇,他著迷似的看著尹辭的身影,整個人被安心感裹得嚴嚴實實。
那人真的是神仙,只有他知道的神仙。
他的神仙無所不能,誰也打不倒。
他不需要懼怕任何事情。
小時敬之跌跌撞撞地衝向尹辭,被後者熟練地抱起,讓他坐在胳膊上。小時敬之捉緊那頭涼涼滑滑的長發,隻恨自己不會說話。
他憋了一會兒,牢牢抱緊尹辭的脖頸,幾乎用盡全身力氣,身體激動地顫抖不止。
尹辭隻當稚子年幼,被妖怪嚇到。他輕輕拍了拍時敬之的背:“莫怕,我護著你。”
結果那孩子還不肯放手,反而哆嗦得更狠了。
“晚上給你做全魚宴?”
“……要不回去陪你捉迷藏?”
小時敬之還是抖得厲害,死死黏著他。
尹辭沉吟片刻,頗為鄭重地將時敬之撕下來,正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
“你我相識這麽久,我還沒正兒八經送過你什麽。這樣如何,本座為你實現一個願望,可好?”
小時敬之終於不再哆嗦,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尹辭,連點頭搖頭都忘了。
尹辭沒管身上破裂的黑衣,他垂下眼,微微一笑。被深秋的陽光一浸,那笑容沾了些暖意。
“小啞巴,橫豎你說不出願望。本座就許你無憂無懼,長命百歲。”
年幼的時敬之呆愣愣地伸出一隻手,按上尹辭的面頰。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溫度,他大氣也不敢出。
遍地殘血如楓葉,刺得他眼眶發酸。
“……不過你得當個好孩子,莫負身邊人。”尹辭低聲補充道。
小時敬之終於找回了腦袋的控制權。他使勁點點頭,攥緊手中的長發,又把腦袋埋進尹辭的頸窩。
神仙的氣味很好聞,他閉上雙眼,一顆心歡欣雀躍地狂跳。
自己生來孤單,卻於此時觸到一份堅不可摧、安如磐石的關愛。至少在這一刻,他已經無憂無懼了。
恍惚之中,他隻覺得這份幸福簡直不似在人間。
它簡直是他見過最美好的東西。比餓極時的烤魚,渴死前的甜果還要好千萬倍。
下一刻,高熱與劇痛一起襲來。
年幼的時敬之霎時噴出一大口黑血,在尹辭的臂彎中抽搐起來。他的手臂上瞬間爬滿青黑色的細小血管,整個人宛如碎裂開來。
尹辭被他的異狀嚇了一大跳。
他幾乎立刻放下時敬之,為他把脈,一雙眉毛越皺越緊。隨即他試著抱起時敬之,後者以破碎的喉嚨發出一連串不似人聲的慘叫,又吐出一大灘黑血來。
幼童燒得厲害,病狀奇詭,不好碰觸移動。尹辭當機立斷,他將人放在軟綿綿的落葉堆上,又毫不猶豫地割開手腕,以血浸布,敷上小時敬之的額頭。
“此處來不及尋藥,山外鎮子有藥鋪,我去去就回。”
尹辭話語中的鎮定搖搖欲墜。
“你在這等我,不需半個時辰,本座便會回來。”
說罷,他急匆匆地扯過巨妖——巨妖新死,死狀淒慘,妖氣環繞不散。就算他不在附近,有妖屍圍著時敬之,也沒有哪個妖怪膽敢接近。
尹辭最後摸了摸他滾燙的臉,驅起輕功,瞬間消失了。
年幼的時敬之獨自躺在落葉之上,身周的暖意一點點離他而去,秋風倏地冷下幾分。他渴望抓住尹辭的衣角,把這人留在身邊。可劇痛之中,他喪失了抬手的力氣,連悲鳴都擠不出一聲。
身旁的妖屍還在散發熱氣,面目可憎。然而時敬之不敢閉上雙眼,他撐住眼皮,一點點數著心跳,恨不得時間走得更快些。
可惜他似乎命犯離別。
沒過多久,術法的罡風憑空揚起,三人一犬出現在他的面前。為首的是條牛犢似的犬妖,一頭孔洞噴著熱氣。
犬妖身後,跟著個形銷骨立的白須老人。
他掃了眼時敬之,語氣凝重:“大允開國以來,從未有人在十五歲前‘定欲’。此子不過三歲……看來與皇上的賭局,老夫要贏了。”
“既想保人,師父何苦早早告訴皇帝,此子為‘傾國之災’?若非如此,今上不會那麽快便決心下殺手。”
跟在老人身邊的是個熟面孔——江友嶽一躬身,問得溫文爾雅。
“皇帝已然不信我等,必定早已尋人另行掐算,若隱瞞此事,只會觸犯龍顏。”
江友嶽恍然:“所以師父才特地設此賭局?將此子舍於聚異谷一月整,由天命決斷生死……今上願意答應?”
“是。皇上真龍天子,堅信天佑大允,斷然不會承認天命站在‘傾國之災’一邊。”
老人歎了口氣。
“方才這孩子身邊另有生機,必定遇到了多事的高人——以大妖屍身護佑,又以血代水敷額,那高人行事偏執,不會輕易放下此事。好在老夫早有準備……啟蟄,過來。”
除了老人與江友嶽,三人中只剩個孩童。
那孩子年齡與時敬之相仿,穿著國師學生的衣衫。他生得聰慧機靈,一雙眼又圓又亮。
“師父?”幼童仰起頭,笑得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