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懷瑾一口濃痰湧到喉嚨口,差點兒當場卡著。他驚恐地瞧向容王許璟明,在對方臉上找到一絲親切的氣息——這一老一少都皺著臉,臉擠得和嗦了老醋似的,就差拿筆寫上“扯淡”兩個大字。
不過許璟明在此,看著態度還恭敬,許家是要將時敬之算回皇室麽?
前些天的造反流言,孫老頭不是沒聽過。時敬之沒找他,他也不便出手乾預。怎麽時間沒過多久,風向又變了?這會兒提親,擺明了教時敬之娶親入府,當個正兒八經的王爺……
……但為啥要來孫家提親啊?!
孫懷瑾心思縝密,極擅長推斷時局。可惜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情砸來,老人原地搖晃幾下,四肢和腦袋一同麻了。
見老人滿臉支離破碎的恍惚,時敬之咳了咳。尹辭收了飄忽的眼神,走去孫懷瑾面前。
“宿執”向來不講究穿著,一直穿得樸素隨意。哪怕是身為赤勾之主時,孫懷瑾也沒見他在這事兒上多上心。旁人送了式樣繁複的華服與玉飾,全被宿執隨便賞了人去。他一張臉委實出色,哪怕穿了蓑衣鶉衣,也別有一番風范。
然而這回他卻分明精心打扮過。孫懷瑾一眼便知,那身料子是宮裡才有的上好衣料,不見半點尋常衣服的頹氣。那人平日披散的長發也被拾掇得無比利落,只有那根白玉發帶瞧著有些古舊。
看得出尹辭不怎麽習慣盛裝,腰上束得有些緊,更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劍。他身後堆了些厚禮,就仆從呈上的禮單來看,這次選禮亦是下足了功夫。
事出反常必有妖,孫懷瑾敬畏與警惕混在一處,原地化作一隻驚弓老鳥:“宿宿宿……尹小兄弟,何何何事?”
老頭子沒了往日的淡泊沉穩,聲音都顫了。
尹辭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向來一副世間萬物掌握手中的模樣,如今卻露出幾分緊張。
“懷瑾,我與敬之亦是情投意合。如今山河飄搖,時間珍貴。六禮的前四禮,此回一並合了。這次,我們定好了日子,我來……我來與你請期。”
孫懷瑾:“……”
孫懷瑾:“……宿大哥?”
這一聲“宿大哥”充滿無助,連許璟明的臉上都露出幾分局促相——他被親哥踢來做這趟苦差事也就罷了,這整的和虐待老人似的。
薑還是老的辣,尹辭緊張片刻,一張臉還是豁了出去。他吐了口長氣,語氣平和起來:“我說過,我並非心血來潮、玩弄於他。”
孫懷瑾狠狠抹了把臉:“你們、你們同為男子,若真想一起過,一起過就是了。現下四處動蕩,何必弄得這麽……這麽大張旗鼓,簡直是——”
孫老頭做了個“胡鬧”的口型,只是尹辭在前,老爺子到底沒有說出口來。
這般嚴肅地提親,可不是說著玩的。男子與男子交心動情,孫懷瑾不是沒見過。那些人孬點借親戚之名一同生活,好點叫街坊鄰居知道個大概,從沒有敢正兒八經結親的。
尹辭:“我與他一世一雙人,叫天下人都知道,有何不可?”
“一世?”
孫懷瑾腦袋還嗡嗡響,聽到這句,他那虛弱樣貌反而淡了些。老人努力撐起眼皮,眼睛裡現出些銳光,話語裡多了隱隱的警告之意。
“我與敬之相認沒多久,談不上多親,可他到底是我的骨肉至親。宿大哥,你既說一世,將來種種,可是想好了?”
“嗯,生同衾,死同穴。”
對於如今的時敬之與自己,這話甚至不算一句單純的誓言。如今他們血脈相連,字面意義上的同生共死。
瞧著擔憂的孫懷瑾,尹辭忍不住笑起來。三百年過去,孫家人還是孫家人。哪怕到了最末,還是擔憂血脈至親。他的目光越過老人佝僂的背,穿過時光,看向另一個淡薄的影子。
孫懷瑾怔愣片刻,一雙眼漸漸紅了。什麽都沒說,只是動動嘴唇。幾顆渾濁淚水滲進他臉上的皺紋,分作晶亮的水漬。
“恭喜大哥得償所願。”他低聲道。“若是你們兩情相……相悅,老朽自然是高興的。”
許璟行急著招兩人帶兵,朝廷人的手腳比先前還利索。第二日,八抬大轎便上了棲州的大街。
此時棲州人跑了大半,街上蕭條不堪。皇帝投降,流寇四起,人們白事都不敢正經辦,現今竟有人敢當街敲鑼打鼓,也是奇景。聽到喜樂,有不少人忍不住從隱蔽之處探出來,在陰影裡小心地瞧著。
這隊伍也奇怪。明明轎子漂亮得緊,禮隊更是華麗到有些鋪張,步驟卻有點問題。普通人家都接親回去,他們倒又像接親又像送親。那轎子布簾時不時被風吹開,明顯是空的。轎子頂上坐了兩個穿著喜服的男人,看著親密無比。
見者連連搖頭——國之將亡,還真是什麽荒唐事都冒出來了!
不過那兩人長得極好,哪怕攢了一腔子氣憤不滿,瞧清那兩張臉,看客們的找茬之心也淡了。脾氣差點的,隻管撿些撒在街邊的銀珠銅板。樂意看熱鬧的,這會兒竟喝起彩來。
轎頂之上,一片剔透藍天。
這回的喜服衣料甚好,顏色極正,絢爛得如同夏日繁花。時敬之愉快地吹著風,一隻手與尹辭十指相扣。
“不進轎子?”尹辭好笑道。
“不進,我要讓天下人都瞧瞧。”時敬之快意地眯著眼,“我找了天下第一的良配,還嫌來看的人少呢!要是沒有那羅鳩的破事,咱們肯定會挑最熱鬧的日子。”
說完,他順勢一歪頭,吻了吻尹辭的臉側。後者不閃不避,只是無奈地搖搖頭。
尹辭:“再過來一點。”
“怎麽?”
“師尊如此貪得無厭,不覺得這場大禮差點味道麽?禮再怎麽厚,也是皇帝備好的,不算徒兒所贈之物。”
這一句確實戳中了時掌門的小心思。他眉毛一挑,別過臉去:“境況特殊嘛,你我都沒什麽準備。要是因為這事耽誤太多時間,叫邊境百姓受苦,你心裡還不是會過不去。”
“我倒有個法子。”
時敬之精神一振,又捱近了些許。陽光之下,那雙眸子裡全是亮閃閃的生機。
尹辭伸出右手,拇指按住時敬之的嘴唇,指尖觸到了堅硬的牙齒。
“咬我。”
尹辭故意湊近了些,聲音裡終於多了幾分邪氣。
“我不再是不死之身,亦是會留下傷疤。這是我要帶入棺材的第一個疤痕,我希望是你送我的。”
時敬之瞳孔張了張,面上的笑意有些扭曲。他一聲不吭,牙齒微微張開。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個想法。”尹辭大笑,“就算上沙場,我也不會教那群宵小傷到我——這疤,即是我唯一的疤了。來吧,敬之。”
時敬之一口咬住尹辭的拇指指根。他咬得極深,只見蒼白無瑕的皮膚皮開肉綻,鮮血霎時間湧了出來。痛意與溫暖一同襲來,尹辭臉上仍是盈盈笑意,不見半點苦痛。正如兩人所料,那道傷口果然沒有立刻恢復。鮮血漫過時敬之的下唇,順著尹辭手腕淌下。
尹辭慢慢抽回手,就著鮮血,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兩人嘴唇都沾了血跡,現出幾分鋒利的豔色。
長吻結束,尹辭漫不經心地舔舔指根傷口,目光掃過轎邊閑人。看客們紛紛忘記撿拾錢幣,看得目瞪口呆。
封閉頹敗的城市裡,喧天的鑼鼓聲中,昂揚喜氣被風吹得破碎,零星血漬點上紅衣。彼時無人知曉,棲州這平平無奇的一日過去,大允國土上又將掀起怎樣的波瀾。
眾人隻記得八抬大轎慢悠悠走著,直衝孫家而去。那兩個身影依偎在一處,兀自迎著清風。
第158章 神仙
老國師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生在肉神像之上,光陰流動數十載,久到血親的臉全都模糊一片。老人記得刻在腦海深處的執著,記得關於百年大業的點點滴滴。可想起自己身為人的過往,他的腦袋裡只剩一片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