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辭半笑不笑地哼了聲。
“子逐?”
“與其在這甜言蜜語,不如先把藥喝了。這東西熱著苦,涼了更苦。”
“子逐——”
“以前你為了活命,連腐肉都啃得。”尹辭毫不留情。“只是一碗湯藥,別嚎了。”
“……叫喚叫喚暢快些。”時掌門捧住藥碗,嘟嘟囔囔道。“反正你帶了飴糖給我,你進門我就聞見了。”
尹辭挑起眉,摸出那塊軟飴糖,徑直往自個兒嘴裡塞。時敬之可算想起此人心狠手辣的一面,端碗的爪子一哆嗦,藥湯險些灑出來。他唯恐尹辭真的做出以糖欺師的事,趕忙將藥湯一口悶了。
尹魔頭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並未將飴糖吞下,只是將其叼在唇間。隨即尹辭俯下身,就這樣將軟飴糖送去時敬之口中。
喝了酸苦藥汁,時敬之一張臉皺成蘿卜乾。他混著甜味吻了徒弟好一會兒,五官才舒展開來。
鎮內安安靜靜,鎮外熙熙攘攘。
無名鎮沒別的特色,就是早年戲班子多。鎮外戲台搭了又拆,日子久了,此處的木石匠人較別處多些。此回金玉幫聞風而至,找人加急搭了個打擂台。等各大門派到得差不多了,金玉幫連四處小攤都安排好了。
蘇肆帶著儺面,蹲在附近的屋脊之上。閆清不便露出一雙鬼眼,也將面具戴得嚴嚴實實,與他蹲在一處。乍一看,二人就像兩隻灰撲撲的貓。
儺面一戴,任誰都知道他們是枯山人士。正直之士在屋簷下來來去去,投上來的目光大多帶有鄙夷之意。
他們沒壓抑聲音,絲毫不介意兩人聽到對話。
“枯山派真敢來啊,他們有資格參會?”
“沒招,閱水閣還沒把他們定成魔教。凡事講章法嘛,總得人證物證都在,當面對質一番。可惜追緝令出了這麽久,誰都沒逮住他們,這才叫他們鑽了空子。”
“估計是狗急跳牆。那時敬之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肯定比誰都想要視肉。可憐可憐,一心想活命,腦殼都壞了——就枯山派現在這名聲,拿什麽服眾?”
“比武都不一定贏,還服眾呢。嗐,等大會完了,‘不私鬥’的規矩就不管事了。有曲掌門本人在這,還怕他枯山派又溜了不成?”
“說到太衡派,你聽沒聽說施仲雨……”
蘇肆見兩人話題轉向施仲雨,頓時沒了興致。他拿出一包燒雞,自個兒咬了口燒雞腿,又塞給閆清一個。
“剛在金玉幫那買的,香死個人。”
蘇肆口齒不清道。
“吃得小心點,吃完去香爐那邊轉轉。省得回去給掌門聞見味兒,他能用氣勢活活壓死你。”
閆清鄭重地接過雞腿,吃得尤其小心。
此處人多眼雜,引仙會又無孔不入。時敬之生怕露餡,連吃了好些天粥。粥裡有煮爛的清淡肉糜,到底比不上滿是油脂的肉塊。昨日蘇肆手癢,在院子裡烤起豬肉來。時掌門氣急敗壞,一股子氣勢從天而降,精準地壓在蘇肆腦袋上。
蘇少教主手一哆嗦,剛烤好的肉串險些摔進灰裡。他沒等時掌門進一步發作,兩手抓滿肉串,一溜煙逃得飛快。
“畢竟掌門是那個什麽……欲子?口腹之欲比常人強個百倍。你做出那樣的事,與酷刑折磨他沒分別。”
閆清好聲好氣道。
“虧得時機合適。要是尹前輩在場,你可能跑都跑不了。”
這一路走來,時敬之的表現與常人無異。反倒是最近,他在幾人跟前不怎麽掩飾欲求,喜怒哀樂甚是直觀。或許是與尹前輩情誼深厚,不再壓抑自個兒了吧。
閆清想著想著,面上露出幾分欣慰之意。
“人家還說我是魔教少教主呢,你說起話來嚇人多了。”
蘇肆可沒心思感慨——無論閆清在欣慰什麽,他一準沒欣慰到點兒上。想起尹辭一臉陰冷的模樣,蘇少教主登時打了個哆嗦。
“什麽跑得了跑不了,時敬之那副模樣,還不是他姓尹的慣出來的……你以為我為了誰?那兩人讓你不分白天黑夜地習武,肉吃再多也不夠。”
“阿四對我好,我都記在心裡。”
閆清自然地篩去前半段壞話,他撓了撓頭,笑得有些靦腆。
“習武雖苦,也不是掌門和尹前輩的錯處。我好歹要上台,要是太快落選,豈不是壞了枯山派的名聲?再說這些時日下來,我也學了不少東西。”
蘇肆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閆清。時至今日,蘇少教主愣是沒看出枯山派還剩什麽名聲。
“你……唉,明日就要開始比試了,你小心些。誰都知道你是枯山人士,下手未必能點到為止。”
“嗯!”
武林大會第一日,閱水閣照舊到場旁觀。
這回他們沒有紅衣綠襖,而是各個穿著板正雅致。“記錄武林盛會”不比下鬼墓,是個輕松安穩的肥差。閆清四下看了許久,沒有在其中找到沈朱的身影,甚至連隻麻雀也沒瞧見。
掌門這是與沈姑娘徹底斷聯了麽?
或許是自己多心,可閆清總覺得身周暗流洶湧。時掌門與尹前輩並未詳細說過計謀,隻讓他專心習武。就連蘇肆也單獨與時掌門談過要事,他臨近登台,卻照舊一無所知。
……算了。
閆清很快就自行想開——那對師徒強如妖邪,阿四亦不算赤勾人士。至少到現在,四人都是安全的。他身邊有摯友,手上有功夫,本就不該奢求太多。
擂台邊緣分外熱鬧。
最遠處停了些轎子,也不知是哪來的大戶前來看熱鬧。人潮洶湧,已然有人賣起了香飲子和畢羅。再近點的位置,兩個郎中未雨綢繆地支攤擺旗,甚至還有一個算命的瘸子混了進來,叫嚷著要金玉幫代為押注。
離擂台最近的地方,百姓更是擠擠挨挨,亂在一處。他們既不敢離擂台過近,又唯恐遠了看不清。眾人如此進退不止,原地攪成一鍋紛亂的人粥。
金玉幫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他們以紅繩隔開擂台,拉了些高低不同的木架,教人坐於其上,再多的人也能看真切。
擂台上空空如也,人們的急迫也漸漸平了些。金玉幫弟子們如同羊群中的狼犬,將人慢慢理齊整,甚至見縫插針地請了些叫賣瓜果茶水的小販。
各派來的人不多,倒也不難安置。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群中竟然混著三個僧人。
見塵寺不是封寺了麽?
不過為首的和尚,江湖人們姑且認得——那分明是目睹枯山派作惡的知行和尚。
知行和尚面色略顯蒼白,空茫的表情與火熱的氣氛半點不搭。他身後跟著兩個鬥篷遮臉的苦行武僧,看上去不像要登台的。
“難不成是太衡請來的,等大會末了當場找枯山派對質?”
“嗬,這回有熱鬧瞧啦!”
然而無論何人問話,知行俱是低頭不應。實在被攔得緊了,他也隻道一聲阿彌陀佛,並未露出怒容。見塵寺好歹是大允第一大寺,眾人不敢做得過火,隻好眼巴巴看他坐上上座。
見塵寺不參與,魔教更不能到場。太衡雖未獲勝,已隱隱有主人之勢。
時辰一到,那金玉幫主挪著肥胖的身子上台,對著大鑼“嗙”地敲了下。
“上——木鐲——請——明鏡——”
胖子掐著嗓子,拿腔拿調地喊著,仿佛在唱一出大戲。
他這廂沒唱完,金玉幫的弟子便從擂台一側鑽出來。兩人穿金戴銀,打扮得如同兩隻瑞獸。
人群沸騰了片刻,嗡嗡聲差點把金玉幫主的嗓門都蓋過去。枯山派不好往人多處湊,饒是閆清人高馬大,也得踮起腳來看。
兩個弟子一左一右,俱端著紅木托盤。左邊托盤放了近百隻細木鐲,壘得稍高,右邊托盤裡擺著一面大銅鏡。那銅鏡打磨得鋥亮,鏡台以幕炎石為底,石頭上刻了密密麻麻的符咒,與慈悲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金玉幫主以細綢墊手,將銅鏡放在擂台正中,又置了一個小香爐。等拜完鏡子,他才笑著轉身:“此回共有三十六個門派參會,粗記七十二人。此乃我武林正道第一盛會,老規矩,先驗心再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