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容時和易晚坐在沙發上,看著嬸嬸從床底下翻出來的家庭相冊。
“這張是小終三歲時的,走在路上,突然跑起來,摔了個狗啃泥,哈哈哈哈哈!”嬸嬸說。
照片上的小易晚滿身泥巴,有點呆呆地站在那裡。
“這張是小終四歲時的。壯壯剛出生,一家人的合照。”
小易晚縮在角落裡,只有兩隻眼睛像一雙黑葡萄。
嬸嬸翻到下一頁:“這時候小終上少年宮去了……你們還知道少年宮吧?都是那個時代過來的嘛。主要當時太忙了,兩個孩子管不過來。還好小終很省心,總是乖乖地去,乖乖地回來。你看,這是個演出……”
小易晚穿著小西裝,縮在人群的後面。
從那時候就不喜歡出風頭啊,易晚。
“不過小終還是太內向了點。其他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玩,就他總是一個人,從來也不帶個朋友回來。不過我聽人說,那個叫彩虹的團,隊員們關係都不錯?現在小終也有自己的好朋友了。”嬸嬸很驕傲,“不過好像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不去少年宮了,好像是發生了個什么事……什么事呢……?”
嬸嬸苦思冥想,喻容時看見易晚的手指緊了緊。
“是那個事吧!”洗完碗的叔叔擦著手從房間裡出來,“有個小孩在少年宮門口出車禍了來著?”
嬸嬸:“哦哦,是這件事!後來少年宮就關了。”
她翻到相冊的下一頁,就像翻過一頁生活中偶然的尋常——一件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的尋常。
可喻容時注意到了易晚的一點波動。
儘管極為細微。
少年宮。
沒有朋友。
出車禍的少年。
喻容時想,他大概知道一點易晚的心結了。
……
晚飯喝了酒,開車不安全,嬸嬸特地給他們兩人收拾了一間客房。
不過夜深之後,兩人卻並沒有去房間睡覺。
“想出去聊聊天嗎?”喻容時說。
易晚道:“嗯,去樓頂天臺吧。”
叔叔嬸嬸家新房的樓頂是一片開放給住戶們晾曬衣物的天臺。兩人走在飄飛的衣物之間,說著話。
“回到這個世界之後,我和那些小孩子,不怎么聊得來。”易晚說,“年齡差距太大,而且我也比較習慣一個人。”
喻容時說:“嗯,我知道。”
“後來我去少年宮。裡面的人和事,還是從前的模樣。小時候的顧若朝還在那裡。沒有了主角的光環,他依舊很優秀,很驕傲。”易晚道,“或許從前的顧若朝也太高看了天道和主角光環的力量、太低看了自己的能力。即使沒有了主角光環和金手指,他依舊十分優秀,無論是學習成績、繪畫、社交技能、還是體育能力,都是常人範圍內的優秀。”
“過度的焦慮,會讓人產生不配得感,讓他錯以為,自己可以靠努力得到的東西,也是必須依靠外界的垂憐,才能被贈與的東西。”
喻容時道:“嗯,”
“他依舊很受歡迎,也依舊有著那樣的家庭,他也依舊為自己的家庭……而執著。”易晚道,“很多人都想要和他交朋友。但我沒有。我遠遠地避開了他。”
喻容時道:“為什么呢?”
“不是因為他曾在另一個扭曲的世界線裡,成為謝子遇,成為灰宮。”易晚搖頭,“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人人都有善與惡的基因,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裡,會擁有不同的人生經歷,由此發揚人性裡的不同部分。這個世界裡沒有絲線,沒有規則,沒有天道。因此他沒有一個被誘發他人性中的這樣程度的惡的契機。他還是一個什么都沒做過的、普通的孩子。”
“我不會因為一件沒發生過、也沒有土壤去讓它的事情,去‘懲罰’他。”
“但是。”喻容時道。
“但是。我選擇避開他。”易晚道,“因為我擁有著我的記憶。”
“在那份記憶裡,他曾經拋棄顧若朝的生命而去,視他人為棋子螻蟻,不甘忍受自己的不完美,不甘忍受自己的被操縱,他想要活成一個傳奇,卻走向極端,誘發出人性最深處的虛弱和惡意,最終,成為一個小丑一樣退場的螻蟻。”
“無論如何,懷有這樣的記憶的我,不是一個適合和他進行交往的物件。”
“我看過一個名為‘天生犯罪人’的理論。如果有人從出生時開始,就被他生活的環境認定成未來極有可能犯罪的模樣,他的人生會是什么樣的?”
“或許,他會極力自證,或許,這份冷漠和揣測會導致他的心靈扭曲,或許,由於墨菲定律,這樣的他反而更容易成為預言中的‘壞人’。”
“因此我選擇不涉及到他的人生,不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不對他進行任何干涉。”易晚說,“這樣,這個孩子會在屬於他的、一個正常的世界裡長大。無論他最終長成一個俗世意義上的‘好人’,還是一個俗世意義上的‘壞人’,都是合理的。”
“世間本來就有好人和壞人。他無論變成什么樣,都是一種合理的延伸——只要沒有先入為主的猜測的干涉。”易晚說,“誰知道自詡為神的主觀插手……會不會反而帶來毀滅性的後果呢?”
兩人停在了天臺邊的一處。易晚看向星空。
人們在最漆黑的夜空裡,能看見星星。
正如此刻,即使城市的光污染嚴重,易晚也能在漆黑的夜空中看見少數的星辰在閃爍。
喻容時道:“我好像知道你後來是怎么做的了。”
“是。”易晚說,“我選擇遠離他。”
不主動打招呼。
不單獨出現。
如所有普通的孩子和同學一樣。
也不接受他的邀約。
“……但顧若朝還是想要和我做朋友。”易晚說,“我覺得我演得還不錯。但他依舊想和我做朋友。或許是因為,他確實很聰明吧。”
喻容時苦笑。
“但無論如何,避免接近他,是我的原則。”易晚道,“人的心靈是十分柔軟的。無論如何偽裝,自己的想法或者偏見都會偶然洩露,最終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最後……”
“只是最後還是發生了一件意外,是嗎。”
“是的。”易晚平靜地說,“一個意外。”
顧若朝再次邀請沈終一起回家,被沈終拒絕。
“少年宮的出口只有一個。”顧若朝傲慢地說,“你要是不肯和我一起走,我就在門口一直等你。反正你總會出來的。”
說完,他對沈終做了一個鬼臉,笑嘻嘻地、驕傲飛揚地離開了。
顧若朝於是在少年宮的出口處一直等。沈終於是也留在少年宮內部,一直不出來。
他等到太陽西落,等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他等到了——偶然路過的,已經與他的母親離婚的父親。
父親帶著他的後媽。
若是沒有沈終的拒絕,沒有顧若朝的固執,這件事本不該發生的。畢竟顧若朝總是自己回家。
顧若朝與後媽發生了驚人的口角。他們在爭吵推搡之中,上了車道。
父親怒道:“我要是沒有你這個兒子就好了!”
顧若朝反唇相譏:“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而生活中的偶然總會像一處狗血劇,譬如一塊看板的松落掉下。一輛小貨車,為了躲避從天而降的看板,打了個急轉彎。
——然後,將這一對父子,卷到了車下。
“顧若朝的父親去世了。不過在他死前,他用身體護住了顧若朝,因此顧若朝只是左手殘疾——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易晚慢慢地說,“後來,他被他的母親接去了國外。我從此再也不知道他的事。”
“……”
易晚:“這是前世沒有發生的事。”
偏偏是一輛貨車——如撞上喻其琛的那輛貨車一樣。
偏偏是一塊看板的下墜——如曾經落在那個小混混身上的看板一樣。
偏偏是沈終的拒絕——易晚對這個世界的不想干涉,卻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一種“主動”。
偏偏是。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還沒做過,甚至還只有12歲的——顧若朝。
這一連串的巧合連接起來,比起意外,更像是一場“神”的裁決一樣。
以血還血,以劍還劍。
可這個世界的神又是誰呢。
重啟這個世界的人,是易晚。
可它偏偏……只是一個偶然。
但偶然並不影響一件事——在過去的世界裡,這件偶然,並沒有偶然地發生過。
喻容時沉默片刻。他輕聲道:“這使你有負罪感。”
易晚沉默。
“我不知道。”他輕聲說,“我……不知道。這樣的衝動,很符合他的性格。是符合邏輯的。”
“只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對世界產生任何影響。”
“前些日子,我夢見了顧若朝。”
喻容時道:“是現在的顧若朝嗎?”
易晚搖搖頭。
“是曾經的顧若朝,和灰宮,和現在的顧若朝。”易晚輕聲道,“他問我是不是自以為已經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我是不是自詡為神,向他下達了完美的裁決。當然,他說——”
“如果這是完美的,他是可以接受的。”
“然後,他微笑。”
夜風習習,喻容時抱住易晚的肩膀。
他輕聲道:“你最近悶悶不樂,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易晚總是這么善於自我剖析。
可這次易晚輕聲道:“我不知道……或許是吧。”
“嗯。”喻容時說。
易晚把腦袋埋在喻容時的肩膀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說:“喻容時,我困了,我要睡覺。”
很快,他安心地睡著了。
喻容時看著他垂著睫毛的側臉,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不止。”他想。
讓易晚這樣疲憊的,一定不只是這一件事。
只是易晚還尚未發覺罷了。
這次,輪到他來找到,易晚的第二個心結。
……